家中屋前院后种着几十株高矮不齐的茶树，半新的砖房矮屋被新老不一的茶树丛拥着。每至清明前后，祖父就招呼着一家老小拎着竹篮去采茶。茶树四季长青，尤其是入春时节，一树树的深绿浅青交杂着。我们挎着竹篮穿行其间，有条不紊地将这些沾满春意的茶尖一掐一捻收至篮中。

祖父掐茶尖的功夫真是厉害得很。掐茶尖看似简单，其实也有学问在这里面。若是一味图快，专挑长茎采，来年的茶不免又老又苦，要遭人嫌的。所以只能耐着性子一簇一簇挑尖儿采，一点也不落下，尽量将嫩茎一折，虽惹得两指又青又黑，总好过没采多久就指头酸痛。毕竟祖父母上了年纪，唯一的小弟还在追蝴蝶玩泥巴的年纪里，况且祖父还答应给我的茶里多添两小匙野蜂蜜，于是我也乐此不疲地加入了采茶的队伍中。

不一会儿，篮子里全是泛着清新的绿，大片大片的青色萦绕在我眼前。我看得痴了，竟不觉得这细致地堆在一块儿的茶尖是普通的叶了，倒像是童年记忆里后院的那块小草坪。忍不住抚了抚，更想一下扑进这一篮茶香，让柔软清新的茶香瞬间沁满心脾。

茶尖紧紧凑在老竹篮里，采茶人的手一层一层往里填着，不经意向下压了压，嫩嫩的茶叶尖就甚是淘气地挤满手心。不知别的采茶人如何感受，当时的我竟感觉将整个春天都握在了手里。

又想着，从清明到大雪跨越大半年的茶香都将为我所有，心下暗暗欢喜不已，手上采茶的活是一刻也不敢耽误。

家中每年的茶采回来制成绿茶，全过程都是嗜茶如命的祖父亲力亲为，严格把关。饶是现在已过80的他，在茶上面也丝毫不肯马虎。

祖父是和茶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山民，虽半分不懂高深的茶艺茶道，却也是真心爱了它一辈子。许多事物，或雅或俗，要是真的热爱，又怎肯随意待它？祖父和茶也应是如此了。

我家常在入夜明灯之时制茶。茶不算名贵，就是自饮和待客，制法也简单。

在干净的土灶上架起一口大锅，将晾干水分的茶入锅，细火不断翻炒，然后铲起。这时祖父便用他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将杀青后的茶叶反复揉捏成球状，口中也开始念念有词：“做茶也是做人，急不得，要慢慢来，不能嫌麻烦，更不能随便了事……”像是对着正蹲在灶头看火的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祖父的动作稔熟干练，神情肃穆庄重，那随茶香飘荡在空气里的低沉话语更像是祈诵，仿佛是做着无比神圣的仪式。少顷，茶球一个个就完全由清新的嫩绿变成深沉的茶褐色，满室生香，那烟火涩涩之息，至今我未曾忘。

春天过去，祖父的老茶罐里再一次填满新茶。一家人围坐桌旁，两鬓苍苍的祖父母静静啜着茶，听着对面的我和小弟说着玩笑，爬满皱纹的脸上泛起笑意。这样的日子，真好。

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东坡先生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趁着大把的好时光，素瓷茶盏沏一壶清茶，待至茶香漫过鼻息，杯中清亮澄澈之色在眼底荡漾，心里无比满足。

我钟爱茶的明净纯粹，也始终相信，来日方长。在这人世间，总有亲人为我沏好一杯茶，回首之间，茶未凉，人依然。这馨香温暖，是家的另一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