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夏秋，落日黄昏，我常伫立修复的吉水县城古城墙楼上，迎流水之清风拂面，观夕阳之余晖灿景，不禁感叹这一水一墙！

这里，曾野草灌丛荒滩，虫鸣兽跑鸟飞。恩江、赣江远道奔来，汇一“吉”字流，孕育出一个个埠圩。

看护一江赣水，一段城墙在这儿矗起，围出一个千年县府，渐脱胎换骨出一座典型的江南小城。

城墙，让这江赣水、那些埠圩生色活力，成为这方丰祥地域之防护神盾，得名吉水古城墙。

留恋一段城墙，一江流水在这儿静游，在斜风细雨中，江南妩媚古城镇温柔。

流水，为这段城墙、墙内外的黎民百姓提供滋养，成为吉水地域的绝色尤物。

一江水、一段墙，在这儿邂逅，孕育出人文节义灿烂。

一

恩江，从雩山山脉北麓出发，在大东山和文峰山沿途守护下，一路览山看谷、腾舞沐浴，长成楚楚细腰“小美女”。赣江，出身南方大家庭院，历经狂风暴雨酷日的长远跋涉磨砺，出落成英姿飒爽“大美女”。俩美女先期梦中频相遇，河神牵线在文峰古镇碰头。几场女工德容诗赋唱和，恩江折服，甘愿委身，终生侍奉赣江，犹如《白蛇传》中青蛇白蛇相遇，成就主仆姐妹一传世佳话。

一江水，沿着城墙，日夜荡漾渐远。水面，一块正在舒抖铺展的绿绸，粼粼莹莹万顷，如孩童碧润娇嫩的肌肤遇风皱眉，没有那种“潭面无风镜未磨”的处子静雅。渔船驶过，犁碎粼波，碾出一片扩散的扇波纹面。波面顽皮，紧随船尾，追击拍打嬉闹。船不停地轻晃啪响，似不胜其扰的哀唱。“行动处如弱柳扶风”的柔弱美，在这赣水中不那么怯弱了。但北方那种融雪消冰、冲刷高山大川的澎湃跌宕、风起云涌、剑拔弩张、金戈铁马之状，在这儿丝毫不露。这水，有时长纹柔柔，有时漾波涟漪，似小鸟依人又啄人。

水也净爽。天空宛如“3D”打印，跌落这波流水底。水一路悉心款待白云蓝穹，爽朗中深含忸怩。恍然间，水像一位青春期的聪慧少女，叛逆中兼有一种纯粹的天真，一种“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憨，一种“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的娇羞，一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多情婉转。白云情动恋吻，蓝穹誓言和她执手偕老，共开启水天一色。水为此，兴奋得闪烁着精灵的眼睛，绽露回眸一笑腮边的粉靥。风路过，水有些张狂，涟涟掀起些尘浪，似有意让日月见证它的躁动和幸福。

泛一只小船，随意慢漂赣流。阳光，如明镜滤过一般，大把大把撒下，撒在水上，撒在水边的草坪绿树上，撒在江岸的亭台楼阁上，泛起温润金亮的光泽。江中绿洲数点，野鸭宿禽，成双结群，游戏江水沙岸树间。那娉婷白鹭，只只收了翅，高傲地站立在芦苇浮萍的浅滩上，正细嘴啄水洗羽。船驶人吼，芦苇簌响，竟毫不惊怕，只做一晃回眸而已。

人立船头，如水上一竖浮标，观三岸之风光，吸两江之灵气与秀韵，融于水天一色。霎那间，船人如史笔，仰视天穹风云，书写赣水史册，绿帛绵延，轴卷无限，彰载着千古庐陵风流！

二

顺阶登上修复一新的古城墙楼台，心感宽厚坚实，神思飞翔古今。

唐乾符年间，动乱末期，有个人伫立恩赣岸边，脑海随水浪翻滚，心念不停，这是一江能丰获吉祥年景的流水！怎尽其用？于后，求方家，奏上级，终决策。

高台上，他一脸庄重威严，雷声下令。

全县青壮黎民告别高堂幼子，携粮带具，沿两江交汇远近村岸，扎营谷坡林间，三更早饭，四更出发，五更飞土扬沙。无数日夜的汗水星光，一座粗具规模的土墙城矗立。水在墙外流，土墙围廓中，街道四通八达，商铺民居有致，圈画出千年吉水小城雏形。

土城墙，像一件毛胚的雕塑，要成为完美作品，得长时间雕琢打磨。

土城墙，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体质娇弱，屡受病痛、夭折之患，需要亲人的呵护和大自然的福佑。

土城墙，像一根新出土的远古玉龙带，招引了四面八方商客贩旅的蜂拥群集，也吸引住了一江赣流。

他，县令解世隆，一个开创吉水小城“初春”的筑梦者。

后继者没有原地踏步，而在不断地接力升级梦想。

大明王朝，旋起一股持续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东风。

明正德初年，一位颇具远见卓识的知县，活用了国风国策。

他，易土为砖，城墙真正坚固厚实起来。他，把城墙增高扩宽拉长，壮阔了县府城郭。

他，在城墙上增“女墙”置雉堞、留“剑孔”、开小门、挖护城河。城墙得以完善其能。

他，筑巡铺、置巡警，初创了小城的治安规划管理。

他，以“文”字为头命名城墙五门，凸显吉水“人文渊源之地，文章节义之邦”的文化历史内涵。

他也是一位知县，朱寅兴，秉承前贤初心，一位值得吉水县志载名流芳的知县。

还有继承者，何应奎，又锦上添花，筑“月城”，起城楼，驻守军，题跋诗情画意的城楼额。

一段城墙，如一位高大帅兼具儒雅气质的俊哥玉树临风江边。一江赣流，变自矜高傲为不顾一切地追恋着他，梦想着此生与城墙长相厮守到老。

一水一墙相爱了，过上了一段风花雪月般的诗意生活。爱，一种美好的情感结缘，但也在情深意重中彼此约束伤害着。

这不禁让人想到《白蛇传》中的白蛇与许仙的邂逅到相爱。白蛇就是一江赣水，城墙就是许仙。在痴情白蛇心中，没有许仙的日子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了；缠绵许仙的时光是“良辰美景一吉水，赏心乐事万里乡”了。

清朝，古城墙损害最深的西南段，华丽转身变石堤。石堤蕴藏着彭淑捐俸购石的善行。上苍福佑善行，一段墙和一江水才得以继续长相守。

三

城墙楼台，阔道陡转，细步慢行，观一江水，瞻一城荣，吉水小城已颇具繁华风韵，缕缕诗情画意应景而出。

城墙雄伟长卧，人行渺小如细杆，凭墙望空常有北方边塞之幻象，易思咏诗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转顾两座月城楼额⑴：南题“恩泽流兼”，西题“金城砥柱”，幡然醒悟，楼额意在告诉游人：恩赣汇，吉水大地得实惠；吉水人文雄处庐陵文化中坚之位。

西南城墙脚下，一江水波浩渺，自远簇拥而来，缓拍亲吻城墙观水台不已。远处，云峰雾绕，绿影叠叠，民房点点，田野片片。瞬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画面触心弦而出。城墙内外三岸，高楼华屋鳞鳞，前庭后院重重。楼院里，摆香木桌案，设软硬椅位。客来，主人闲装笑脸出迎，握手相拥，团坐沙发板凳，凑玩一桌牌棋，主客欢闹；或观赏字画，聊诗文之事，谈官场变化，感人世沧桑。围院内，养竹，莳花，起一阁亭榭，堆几叠假山，注一泓流水，与客朋悠然其中：或饮茶，“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或弹琴，“一杯弹一曲，不觉夕阳沉”。主家厨厅，火旺味香，水陆佳肴列陈……尤其夏季，鉴湖荷花，两江碧色，一城繁华，又现“一江烟水照晴岚，三岸人家接画檐，支荷丛一段秋光淡”的美景。

多少年，一水一墙如凤鸾和鸣，吉水万象升平。凡夫俗子，串街进巷，贩活生计；寻常文人，捶头沉吟，半天句词。俊秀奇才，顷刻诗成，出口成章，美灿漫溢：杨万里立岸赏池，万亩鉴湖田田荷莲娇露红尖弥香，蜻蜓群群飞戏停歇，顿爆灵美之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解缙站墙望江，锦绣赣江河岸千里炊烟、万舸竞流，欣然畅笔“日望赣江千里帆，夜观庐陵万盏灯”；胡广入岛踏春看花，面对千树桃花绽艳，长叹“独倚斜阳看风景，人面桃花几多情”……吉水先贤们共筑起一座“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的文化大彩坊。

这，便是“第二春”了！

一水和一墙，乐居一座二水三岸四季花红柳绿的大天房，神奇梦幻成仙境。

四

美好的事物往往脆弱，易遭丑陋罪恶的妒忌损毁———似千古魔咒！贪婪无厌正是魔咒的钥匙，霸占不成便毁坏是其本性。

罄竹篇载，北洋军阀混战，筑太平山碉堡炮台，拆女墙取石。吉水群情哗然，百姓联力抗议，最终迫使军阀修复，但城中学宫遭受拆残。古城墙遭受到了无赖们强拆破毁，虽修复，但容颜伤。古城墙遭受了有史记载首次人为小浩劫。

日寇烽火熏天，国家危机，全民抗战。吉水一隅无能幸免，一城墙更是危在旦夕。它牵动着吉水古老的民风文俗运脉。依然，哀求强权，望免城墙之厄运。可顽固不悯，照拆无误；幸借防水患，才保留了西南临水一小段。日寇过后，吉水狼藉残破，百姓遭殃，断墙颓废，赣流失碧。天地记录着屈辱，战火余孽久久地困顿着这段残缺的城墙———它的子民们兄弟离失，伤肢残体，家破离亲，故园待兴；自己落魄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断胳膊少腿的风烛老叟。但一江赣流，与之为邻，与之为伍，与之为伴，始终坚贞不弃！

一段残旧的城墙，日挡泥水沙流，夜观星运月行，心盼能重焕容光，心念不忘告诫吉水后辈：这儿曾拥一江温柔碧流水，曾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曾心胸宽容坚忍，但落后、动荡和战火带来噩梦与终结！

一江水，告诉一段墙，她坚信有一天，春风会再来，她俩还有一刻值千金的良宵续话。

五

新时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全面、持续而强劲。但近百年来，家国屡遭烽火，百废待举，吉水修复古城墙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峡江水利枢纽工程来了。一张滨江景图垫脚，古城墙望见了一片蓝空灿日，俯视到一脸皱褶的江水，泪光中，看到了久违的旧颜新貌———青砖厚实，宫灯高悬，城垛望口，城台堡楼，观水平台沿墙呵护，雕栏秀杆站岗护卫，江岸花红柳绿鸟鸣，楼台榭庙和谐友邻，水面鱼跃船行桥卧，曲径人走车骑笑语欢……

护水河长制降临。赣流，随城墙一起历劫重生回碧，成为吉水的明净瞳仁，常轻轻一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醉了春风、小城和行人车船。从此吉水小城，有了江南明眸善睐的风情，有了流水脉脉“欲语还羞”的情态；有了“夜船吹笛雨潇潇”的情景，有了“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韵味。

一段墙，一江水，再次相拥相守，在“第三春”风雨中返老还童，欢唱祝酒新诗歌：青龙卧岸陪赣水，碧女回眸恋墙魁。数渡沧桑志坚韧，一逢盛世心早归。附注释：⑴城楼题额：明代时，吉水县城城墙楼上有东南西北四座城楼，分别题有楼额“东题‘阳德敷生’，南题‘恩泽流兼’，西题‘金城砥柱’，北题‘栱极朝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