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远辉

她的水清，清得可以映照灵魂；她的水秀，秀似娴雅的淑女；她的水美，美得无痕无形。她的名字叫万安湖，其实也并非一个正儿八经的湖，它只是赣江的一部分，是由于电站大坝的修筑而形成的在万安境内面积达9.4平方公里、长45公里的绝佳水域，堪称千里赣江风景最美的一段。

我更喜欢叫她翡翠湖，是出于自己美学的追求和诗意的向往。但更为接近事物本质的是，她整个看上去，确实像一块从深山里采下的硕大无朋的天然翡翠，让人心生温润和慈悲，世界仿佛只有一色，让单纯的人愿意幸福地投身其中。

秋天与翡翠是同气质的，执著而透明。风景不矫情不卖乖，自自然然，熨帖得当，像一个画展，沿着水路，布于赣江两岸，让路过的人欣赏，没有一处突兀没有一处扎眼。而温度在摄氏十七八度，阳光从万米高空如网撒下，微风从库湾山涧列队排出的深秋，更显出这幅山水长卷底色的清明。

船，往返于县城与武术乡之间，每天一趟，上午十点从县城大坝起航，大概十二点抵达，下午一点又从武术乡出发，在县城停泊一夜，次日十点再出发，如此周而复始。这是一艘普通的民用客船，限载80员，上下两层，船上的乘客身份复杂，有常往于水路的小商小贩，有进城下乡的镇村干部，有负笈求学的山里娃子，当然，还有如我等之专为一览湖光山色的小城游者。下层的船舱里，闹闹哄哄，各言物事；二层的甲板上，我与游伴被铁栅围住，或坐或倚，各找一份惬意。

我静静地呆立甲板，手扶栅栏，船逆流而上。风如梳，穿发过。十月的水，贞静澄澈，柔婉如许，被山围着，无嗔无怨，宠儿般被捧着。深秋的山，阳刚峭拔，慨如英雄，山环水绕，惺惺相惜。在翡翠湖上航行，多有身陷江湖之感，在青山绿水间飘游，在原始的生态中放逐，视界辽远，心襟阔大。想到了万物如流，逝者如斯，浊去清来，退涨往复。

秋天是一个技法老到的画匠，把黏稠的红泼于层林之上，把惊心的绿融在湖水之中。两岸人家，背靠青山，面朝翠湖，黛瓦白墙，星布于河汊库湾，水清看鸥鹭，山深闻鹧鸪。几亩稻田，一叶渔舟。躬耕自给，恍如隔世。船一路上左停右靠，在某一个村庄的码头放下一拨返家的村民，又在另一个站点接上一群上学的孩童。他们坐船的目的不为别的只为抵达，就像我们坐车一样惯常，不像吾等，一路指指点点，揽奇掠胜，只为满足心中的那点视觉贪婪。他们每天置身于如画的美景之中，熟视无睹，倒成了我们眼中最自然的风景。山的某一个部位，还残留着一道深深的勒痕，那是远年的纤道，像一根腰带，紧紧缠在山腰之上。如今，纤道荒芜，纤夫老去，纤歌偶尔在山水的记忆中回荡。

可以说，是人工的伟力和大自然的造化，共同造就了这一泓绝世的翡翠湖。大坝上游的水位被抬高了数十米，历史的航向没有改变，但赣江的航道变了。苏轼、辛弃疾、文天祥、杨万里以及无数人曾经走过的那道水路连同这条路上发生的一切，都被一个人工大湖覆没；十八滩的惶恐、诗人的愁绪、江湖的险恶、纤夫的哀歌……都被眼前那一湖碧水抚平。水是什么？水是液态的时间，我站在船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身边流过，无法回溯，就像来来往往的生命，任由时间之舟托着他们在汪洋中颠簸。我知道，就在我此刻航行的这条航道上，一定有过无数的人影影绰绰地走过，他们像水一样，流向天际，四散天涯。

站得有些累了，我便坐在甲板上，凝眸端想。阳光在波涛之上折射出万丈光芒，水面上的寒烟薄雾早已散尽，一片纯净。水中，鱼群穿梭，鳞片耀目，像护卫舰，随我们的船劈波斩浪。船行百里，恍惚之间，鲁迅先生的《好的故事》仿佛一部电影在这里取景拍摄：“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湖中。”明代大散文家张岱，常年行船于江南水道，水路悠长，苦途无聊，便闲谈消遣，日积月累，写就了小型百科全书《夜航船》。我们不得不承认，水是上善，水是大美。是不舍昼夜的水，承载着中国文化的巨轮在历史的河道上缓缓航行。

我常常怀念赣江边的家，立于高楼，每天看着从万安湖泻下的水，从前窗流进，从后窗流出，我的心随着这幅水画一直流向鄱湖长江，流向沧海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