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炜，党校教师，第一、二、三届白鹭洲文学奖得主。      

床头一册《红楼梦》，我读了许多年许多遍。旧时青青，爱做白日梦的年纪，宝哥哥和林妹妹的爱情故事，在我的心里甫一出场便自带了几分神圣气质，一个多情公子，一个才貌佳人，一段注定的木石前盟，凭你什么金玉良缘，说得天花乱坠，宝姐姐再好，始终宝哥哥爱的也只是林妹妹。

这样的爱情，在情窦初开的少年锦时，深深地吸引了我，一遍遍嗅着淡淡的书香而在心里开出了花来。我为这种爱情高兴。要怎么形容这种高兴呢？这种感受曾历经多年一直表达无语，如同许多的真相都必须静待岁月的不言自明。某个寻常的日子里，我在镜前看见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根白头发，体验过青春终将不再的那一刻心惊，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看看身边的周围的白发皱纹，终于可以平和地接受现实，这岁月的馈赠令人沉默，又在沉默中沉淀领悟。等到偶尔闲暇下来，摸起床头的读本，再揣摩起当年困惑，心如明镜。所谓再出世的淑女，终究也是人在江湖。世俗浸染，早已经接受并认同一些观念，比如爱情里的门当户对、金钱物质。而梳理前尘初心，如果说爱情也有理想的话，一册执手，章节轮回之间，一直念念不忘的，其实不就是那种理想中最纯粹无瑕的爱情么？那种精神世界的和谐共鸣，是初见时无须多言的心有灵犀，一个是心里“好生奇怪，何等眼熟到如此”的千回百转，一个是嘴上“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的直白抒怀……

这是我在书里书外遇见过最美的一见钟情，我愿意相信，这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我更愿意相信，这也会是俗世里稀有却依然会流传下去的故事。

说起来，宝姐姐和林妹妹的美貌各有千秋，各人有各爱，可我只爱林妹妹，就算宝姐姐的“脸若银盆”再丰腴可人，我也始终更倾倒于林妹妹的弱柳扶风，一方面，这是与生俱来的审美偏执，另一面，私以为自宝钗扑蝶滴翠亭嫁祸黛玉的那一回，宝钗早已蒙尘。

宝钗圆滑，相比黛玉，她母兄尚在家境优渥，她的乖巧世故，是她在大家族眼光审视下的竞争力。二美相较，一个谋略雕饰，一个自然天性，一个看似大方实则世故，一个貌似小气却是真性。世上从来不缺宝钗似的人物，而黛玉之美，何其珍贵。

黛玉到底有多美？年少时流于皮相，小笺上摘尽了曹公妙笔。从宝哥哥乍见“神仙似的妹妹”时那一眼的惊为天人；凤辣子嘴上逢迎时的“天底下竟有如此标致的人物”、刻薄时的“一盏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就连宝玉的丫鬟晴雯，王夫人嫌她太妩媚，一句“眉眼长得像你林妹妹”，黛玉之美可见一斑；什么“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什么“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画不出的风流旖旎；书上二十七回中黛玉夜探宝玉被拒之门外，悲伤一泣，呜咽之声竟让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想来该是何等的“绝代姿容稀世俊美”；二十五回讲到宝玉和凤姐中邪祟，贾府众人乱成一锅粥时，那个终日流连万花丛中的混世魔王薛蟠忙乱间“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只这一眼便是“已然酥倒在那里。”

如同“意态由来画不成，当年枉杀毛延寿”的千古难题，真正的美人，从来都难描难画。

黛玉之美，在宝黛的爱情故事里活色生香，又在大观园的诗词里闪闪发光，一颦一笑，一词一章，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小女儿娇憨之美，又在“呆头雁”的戏谑里加了点醋意的生动之美，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一枝独秀香远益清，芦雪庵记得她的倩影，大观园留下她的机敏，从《葬花吟》到《桃花行》，从《五美吟》到《柳絮词》，黛眉粉面瘦比黄花，却能字字珠玑力透纸背，黛玉的姿容之美、性情之美、以及才气之美，是曹公笔下一册经典的韵味，又是看众心里一抹无法释怀的情结……

常常在掩卷沉思之后，入戏太深而久久不能自拔。也曾流连在一些红学论坛交流观感，百家争鸣中曾经有论调声声讨伐宝黛爱情，说放在现世二人的结合会在风花雪月之后两相看厌，堕入七年之痒分道扬镳的套路戏码，甚至还有人觉得宝黛二人放在今天会不知当家坐吃山空而穷困潦倒直到饿死等等，也曾据理力争，后又终觉得实在不必。我想，许多真相，都需要抛弃肤浅去看深沉。譬如黛玉从不劝宝玉仕途经济，因为她懂他，他们是精神和心灵的知己。而以黛玉之才，如果生于今时今日，一定会有一片不一样的天地。

时代的悲吞噬了黛玉的美，令人心碎。而走出那个悲的时代，黛玉到底有多美？书里书外，谁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