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张琴，吉水人，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窗边明月》。      

瓢泼大雨。天地罩着雨雾，灰白一片，显得辽阔。每粒雨滴似乎都包裹了万千种子。仿佛一落地，种子便噼啪作响，在地上冒出万千春意来。树，无比绿。草，无比青。文字也是这样的种子。落在心底，破土而出，长成春天的样子。

急切切出门。雨灵巧避开伞，欢天喜地朝我扑来。路上有行人，我勉强保持端庄，偷偷用一双脚丫子，透过镂空皮鞋，和雨起劲拥抱，“咯吱、咯吱”，都是些外人所不知的调皮招呼。

———干嘛去呢，干嘛去呢？———取书去呀，取书去呀！

日常生活，尤其离开了孩子独自工作的生活，一天与另一天，一时与另一时，一幕与另一幕，单调重复，人很容易困倦、孤独。置身人群的刹那，那种困倦、孤独会被无限放大，心一下子就变得脆弱。活着，不容易，总脆弱，怎么行呢。

好在可以读书。

书中有视野、有情怀、有良药，书能过滤现世的纠结和焦虑，能抵御时间的磨损，可以养气。爱读书的人，相对活得充实通透，更容易获得幸福感。“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爱读书的女人大体也是如此：澄明，暗藏柔韧的劲道。这或许是我坚持读书的源源动力。

路旁有树，静默。一个念头，清晰。书是我喜欢的孩子。唯有深爱着的孩子，才能让我忽略甚至不合情理地喜欢上这雨，一刻不耽搁地出门，辗转将他们取来。此刻，书一定不是爱人，若是爱人，才不会不管不顾奔去。我会选择在家里安静，小坐。下巴搁着手，手搁着窗台，等着，看着，爱人从风雨中一路走来；书也不是长辈，拜访长辈，得挑风和日丽的日子，心绪平和，教诲才能进耳、入心。

周末，与孩子告别。女儿大些，知道妈妈要赶去省城，轻轻浅浅捧起一本书，把撒娇的心思放下。儿子却把正在读的小人书丢一边，认真问：“小白鞋，哪儿去呀？”“小白鞋上班去呢。”“上班”这个词令儿子气馁，他撇撇嘴，扭头去玩茶几上的变形金刚，不再理我。我拎着行李出门，他头也不抬，只在身后伸出小小绵绵的手掌，摇一摇，对着空气说拜拜。门，不紧不慢关上。门外，无声无息，有悲伤成两行。

思念哗哗喧嚣，已然在内心淌成暗河。河水不断奔涌，不会游泳的我，就快要淹死了。打电话没用的，那一头，或欢快或低沉或清脆或响亮的“妈妈”一叫开，我就呜咽，哆嗦到不行。话，说不下去，只会以“妈妈要看书了”搪塞，潦草将电话挂断。我有时候会担心，我的孩子会对书本产生微茫的妒嫉。

孩子，不要妒嫉。应该感谢。很多时候，屋子里的那些书，化身你们，让我平安渡过那条隐匿又汹涌的河流。《诗经》是茁壮于田野山河的率性孩子；《人间草木》是那个大户人家，娇娇唤“我与爹爹吃茶去”的闲适孩子；《树上的男爵》是那个怎么着也不愿下树、要在树上建造一个新世界的怪异孩子；《月亮与六便士》是那个因仰望理想再不肯为现实低头的勇敢孩子……妈妈，有慰藉，不孤独。

书的世界不欺人，与孩子很像。不是吗？无论是一低头的温柔，还是长久而深情的顾盼，他们都会有所回应。比如《耻》，小大人般，劝诫不能越界，要懂得尊重各自空间；比如《逍遥游》，以若垂天之云的想象，小天使般，领着我们站在“无极之外复无极”的云端思考……人类缔造无数孩子，孩子反过来滋养我们的生命。在孩子身上，我们产生爱、慈悲、宽容、无私、奉献，领略迢迢想象与虎虎生机，对天地万物报以更大的热爱。

接过师兄珍之又珍的几册藏书，怕他反悔，赶紧一股脑装袋子里扎严实。想来读书人大体都是视所爱书本为己出的。就像这会，尽管是欣然答应的借，但当师兄把“宝贝孩子”交到我手上时，那种不舍，那种担忧，怎么捂都捂不住。爱书之意统统化为我必须忍受的唠叨：记住，我的书，不许边吃东西边看、不许在卫生间里读、不许手沾口水翻、不许有折痕、不许有划迹……

我拼命点头，喏喏而撤。师兄更不踏实，他停止了唠叨，聪明地换了一种方式：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没看过吧？那是我最喜欢的书。月光如水，一双手在帮戴眼罩的老人搓洗后背。这双手可能是医生妻子的，也可能是那个妓女的，更可能是上帝的。在上帝眼里，所有人都是楚楚羔羊，都是应该被怜惜的孩子……师兄的述说让我有流泪的冲动。我没有看过！但我能强烈感受到，在那双手搓洗老人后背的那一刻，失明的灵魂再生了。那是书本的力量。

借我？

好，善待你手上的这些“孩子”，当他们完璧归赵时，来换。

归去，雨声风林。伞，不自觉地全罩在书本上，仿佛狂风暴雨中我与孩子共在一把伞下的情形。爱书心切的大师兄，微信问我，书没湿吧。我回复，没，比人还保护得好。想象他巨石落地、悠然喝茶的样子，小心思突然不痛快了。我不动声色地补上一条———我遇真心喜欢的书本，大体会像对真心爱着的孩子一样，恨不得将他们揉碎来亲吻。

接着，我给儿子打电话：“小白鞋”想宝宝啦。宝宝知道被妈妈喜欢的样子吗？”儿子夸张逃窜：“千万不要呀。脸脸会变形，头发乱糟糟，脖子会瘫的。”一串动人畅笑。

爱总是会放肆亲近。一不许动二不许摸的读书多难受。师兄的担心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