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路

小湖是在禾水河和赣江交汇处。去曾家到敦厚的公车会报那个站名，它靠近京九线，下游有个余家河渡口，承担着赣江禾水两岸人员和货物轮渡，也渡着伯父的一生。

伯父叫建文，住武汉。工程地质勘察学专业出去的，死都没回几次老家，也没在禾水河、赣江岸边的兄弟妹妹家多住几日。尽管他说想回来，含着泪说老家有人在梦里叫他，等他。

他说不出叫他那个人是谁。

也许是他的父母，贫下中农，赤着脚，背着竹篓，站在田埂上，叫伢子，读书完了快回来，帮忙做农事。去禾水河沙洲上捡牛粪，和上泥巴，脚踩成糊，拍到土坯墙上。

是他的恩师，拉着他不肯让他回去，说他，你是读书的料，吃糠咽菜也是几年的时间，赣江边的白鹭洲中学保送名额，你得去，跳出农村。

这是伯父快八十岁了，喃喃地说的，那时候他已气息奄奄。

伯父从小湖江走出来，走过燕子窝，沧足过禾河水。幸运地被保送去了白鹭洲中学，又考到湖南铁道学院，分配了工作，在武汉中南地质勘察局拿了很高的荣誉，总喜欢忆苦思甜。

我高中时，他已退休多年，那是头次见到他，慈祥又严肃的小老头，话很多，乡音很重。多病缠身，糖尿、高血压、高血脂、肠胃也不行，他说是年轻时长年在外地质勘察，摔过几次狠跤，饮食又无规律导致的。那年回老家，要去修缮祖父曾祖父的坟。他在爷爷奶奶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像小孩。之后偷偷塞给我钱，说要好好学习，考到武汉的大学去。

到我去武汉的郊外咸宁上学，他就老了，头发都掉得没剩几根。常常打电话到学校宿舍，催我回他那。他住单位的鸽子楼，五楼。在顶楼种上好多的辣椒、西红柿、南瓜，还有金银花。交待我提水上去。他边浇菜边说老家禾水边的菜好吃，那禾水、赣江水都是甜的。

提好水，和他一同浇好菜，喝着他煲的鸡汤，我觉得哪的水都差不多，

他摆出长辈的样子，开始问我学习情况，一会儿普通话，一会用家乡话。问着问着，又想起了什么，回房间拿起一本厚厚的日记本，指着上面的名字，说你从老家来的，帮我看看这些人还在不？

都死了，我凑近看他在本子上用劲画着圈。叹着气说：想回去再感谢下他们的，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家多穷，真穷，饭都没有的吃，就这些人帮了我们家，吃了人家家里的饭。

有个人还把卖木材的钱塞给我去上学。木材是下大雨的时候，禾水，赣江涨了水，淹了人家，好多木材就会漂下来，村里人都会去堤上捡，背到圩上卖钱。

他想了想，又说，捡木头还是很危险，全村人连拼带抢，还会吵着打起架来，被洪水卷走、人挤到水里的好多。

那时候没修好堤，水田种禾苗也常被淹。他又说到自己，我是幸运的，碰到个好老师，读了一点书，他给我看白鹭洲学校百年诞辰的纪念手表。手表锃亮，发着银色的光。他轻轻地擦拭表盘。又说那真是个好学校，有文风，学风浓，在江边，那年回去，专程去看了，风景更美了。那个学校给了我们这些中下贫农翻身的机会，就着米糠腌菜，喝着赣江水，我们都考了出去，分配到工作。

他脸上泛着光，读大学就有钱给你姑姑，爸爸用了。你爷爷奶奶走得早，村人羡慕我洗净泥巴脚上了岸，姐弟在村里都是受欺负的。他说地质勘察工作再累，也比在老家种水田，担细砂、挑砂浆强好多些。

他又从日记本里拿出一块小的圆形切片，上面闪闪发光，镶了金刚钻，这辈子就因为它在武汉生了根。拿到了国家科学奖，湖北杰出人才。我听着他说，时不时插着几句话，现在老家好多了，禾水河、赣江都加固了，上面还要修水泥路。老家人都富了，好了，好极了。

他满意地回了房间。我看着他，心里替他难过起来，他的子女并不知道他的过去，都不相信他走过的那些路，渡过的那些河。埋怨他问题说过去，拿过去比，饭菜不要浪费，以前都吃糠咽叶，衣服不用换新，以前都要打好些个补丁。房子有住就行，以前木板当床禾草当被也过过。

他们只知道他曾经住在一个叫小湖村里，靠近一条河，毗邻一条江。后来他读书出来了，有了工作，成家有了子女，各种原因很少回去，现在老了着急着想回去。他们不明白的是，湖北、武汉也有水，大江大河，汉水、长江，还有城市最大的内陆湖。为什么偏偏对小湖念念不忘?

或许，小湖真的更甜吧！

他过世后，我给他儿子我的堂哥发去短信：吉安出建文，永和小湖生，年少多聪慧，保送白鹭洲。赤子追梦心，坎坷求学真。禾河赣水边，夜色来挑灯。父母相继走，他长来顶撑，地质半辈子，江汉书韬奋。研发金刚钻，勘察病半生。退休护甥侄，舔犊情深深，老天为何负，思乡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