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晴耕雨读，收获乾坤两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一

力耕谋食，闲读悟道。

初冬，我撒下一畦白菜籽。白菜，是蔬菜中最乖巧懂农家心者，发芽率高、时短、易植、养人，细小黝亮的籽，撒进土里，两夜雨露，便欢欢喜喜探出“小丫头”，若满地碎花与微笑。没多久，菜青虫像“水军”，咬得小白菜似鱼罟。虫捉不干净，决不打农药，揪心地扛着。寒潮扫过，不见新咬之痕。夜雨薄霜，冬日暖阳，片片新叶若碧玉，覆盖先前的虫叶，满畦白菜墨绿诱人。

蹲在菜地，我惊讶着这一幕———

菜青虫饱餐“一轮”，就自然不会再吃了，要转入生命的另一状态。或者，如期而至的寒霜冻死虫子，保住白菜。

原来，大自然（造物主）安排好了一切，我还用担心什么？！我一拍蹲得麻木的腿弹起来，吓得时时紧跟的家犬猛然跳开，眼睛迷茫着我，不知就里摇摇尾巴。

一切皆会如期而至，你不用担心、莫要怀疑———造物为世界安妥了一切！

菜地里，悟出这些，我心大快、周身通泰，包括生死大事豁然开朗。

出菜园，冬阳温暖，踱步熙熙攘攘的阳明路。王阳明为格物求道，曾不吃不睡格竹七天七夜……我这个中华农夫子孙，不懂念佛、不知画十字、不识《古兰经》，耕读中，不料“菜地开心”，仿佛牛顿“苹果砸头”，阳明“龙场悟道”。阳明心学乃“心本论”：“心即理”，“心外无物”。我想，人本“天”造，“我心”即“天心”，心心相印。

二

“菜地开心”后，耕更自觉，读愈觉悟。

耕读神圣。条件缘故，吾耕读二十多年，只是灌园饲鸡弄点副业，翻堆闲书不求甚解，间或遥望田野，攀谈猪牛，顶多算半耕半读。

我慢慢拣狗屎，拿钳仿若中锋运笔，顺便练练腕力。世无废物，造物将万物深情拥抱。地球亿万年，金木水火土，不增不减，万物生长靠彼此托付。狗对主人亦步亦趋，看着你、守着你、护着你，也恋着你。狗是“天”对人的大欢喜、护佑和悲悯。狗灵异，在它眼里人有许多事不懂。狗放弃肉食主义与人同甘共苦。狗心热体热，无汗腺散热吐长舌。狗之热让家兴村旺有生气。洪荒山洞狩猎岁月，阡陌纵横农耕日子，高速堵车工商时代，唯有狗一路深情守望人类。

路遇车前子，在《诗经》也遇到，那里它们叫“芣苢”。《芣苢》云：“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车前子呀真新鲜，采呀快快采些来。车前子儿采呀采，采呀快快采起来。车前子呀多摇曳，一棵一棵拾起来……）远古姑嫂们歌谣着采车前子。《诗经》之“风”多重章叠句，像《芣苢》重叠得如此厉害则少有，先前觉得这样的民歌淡而无味。今天感到慢而多情———一咏三叹，那是因浓得化不开。

天有安排，各守其位。车前子，极形象的名字，非大才情者不能名之。多年生草本，又名车前草、车轮菜。古药书多有记载，能止泻、利尿、祛痰、镇咳。古人食车前子，春采嫩叶，开水烫过，煮汤味美，朝鲜族至今有此习俗，好比云贵人仍用鱼腥草做菜。它爱长在路旁、圃边、河畔，多少好地方不去，不惧人畜踩车轮压，路上铺了石块就长在石缝。以往怪之，现在明白，当是造物安排：不管是穷苦的牛车、富贵的马车、卫国的兵车，不管是食是药，走道路旁、灌园回家、浣衣河边，皆顺手可取。“心甘为君守车前”，造物的深情让我仰望星空。《红楼梦》里的“绛珠仙草”（绛珠仙子）是来为宝玉还泪的，车前子你日夜在路旁等谁呢？

村路旁，鸡低头频频往后扒食，为人产蛋，长年累月，肥了，不愿飞不会飞了。但它们谨记造物教诲，不忘报晓，其天籁之音，闻之心身与大自然洇润一片，岂是钢铁、电子钟表所能仿佛。“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诗经》的乡村晚景，千万年令人动容。人们由衷“旌表”鸡之五德：“首戴冠，文也；足搏距，武也；敌敢斗，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乌鸦、八哥、鹦鹉等智商高。乌鸦智商不亚于黑猩猩，有的能制工具且传技后代，有的识红绿灯让车辆帮其碾碎坚果。这些聪明的鸟对人“敬而远之”，唯有曾经为鸟的鸡与人走得最近，温暖人间。鸡非少智，乃多德。

猪往前拱。于农耕的贡献，人们对猪的评价要比牛低多了，这欠眼力与公允。“俯首甘为孺子牛”，牛的奋力与艰辛固当讴歌，吃难消化的草，要多长几个胃来反刍。但它有点超然，耕罢田基本自由。而猪是一生全身心奉献。十二生肖里的猪“五行”属水———包容、坚忍，若一个“农”字。它退缩獠牙，居于一隅。“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不知为何在此想起这句话，但我绝非辱没神圣。它什么都吃，然后就睡，抱定牺牲精神不复他想。猪坚守造物给它的岗位———粪肥田、肉肥人。曾经猛进之彘，以大悲悯超度国人，同牛马等耕读中国。生彘肘子成就英雄樊哙。特立独行的猪啊，诗的国度，找不到一首赞你的诗，好在达观良善善于发现和创造美的东坡先生，有篇脍炙人口的《猪肉诗》：“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东坡贬官黄州也不潦倒，乘隙为中华饮食文化贡献一盘“东坡肉”。

家禽家畜，造物派给农耕文明的护法大师；二十四节气，造物赠予华夏农家的金色怀表。“金表”指路“六畜”保驾，国人晴耕雨读，收获乾坤两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三

汉字有灵性，仿若佛的“阿弥陀佛”般的祷语，看着念着可通神获佑。“菜地开心”后，我看汉字如看一幅幅写意国画，满心欢喜。

正襟危坐，端详“耕”这幅古画。

古人耕地用耒。耒，犁之前身，一种古老翻土农具,有叉老硬木制成，从丿从未。“丿”为“不”，“未”为“柔枝嫩叶”。丿未联合表示“不柔嫩的树枝”。观“耒”，可知其材料与工艺。耒翻动泥土像翻大地这本线装书，一页一页，一年一年。农耕发轫于耒。

耕,治田也。人耕曰“耕”,牛耕曰“犁”。耕,从耒,井声。“耕”字，分明一幅动人心魄的《农耕图》。其“井”，阡陌交通之“井田”乎（农夫辛劳，耕罢私田耕公田），千村万庄的那口甜水老井乎。

“夙兴夜寐,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这是耕的素描。“耕云播雨”，这是耕的浪漫。耕食、耕牧、耕战、耕读……这些词关乎社稷。“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避害者非战不免,境内之民莫不先务耕战,而后得其所乐。”（《商君书》）法家（官家）高喊耕战；儒家（士子）高扬耕读；渔樵（隐者）旁逸耕读远离耕战。

国之古人不是没“教堂”，其“教堂”在有序的大宅、庄重的祠堂、肃穆的牌坊、锥股的书房，在日常之衣食住行，在“耕读”中……“四书五经”是古人的“《圣经》”。仰读古宅，遍地“耕读传家”牌匾，“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楹联，千年风吹雨打不改其魂。耕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可知诗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劝人耕读，于士农工商诸业择基本价值追求和人文关怀，成就人类史上唯一不曾中断的中华文明。

五柳先生，耕读之高境界，令人心旌摇曳，高不可攀（包括陶令自己）。《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天下最良耕地，除了陶令，世人苦苦寻觅而不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古之耕者求心的俯仰不愧天地及身的自由。此《击壤歌》的作者当是个“半农”，即半个“隐者”。

我慢慢浇肥。肥水多的泥土，蚯蚓暗流涌动。一次一大勺肥水浇下去，蚯蚓们争先恐后钻出泥土，痛苦地扭曲翻滚。原来没注意到肥水浓了，烧灼了它们。“黄雀在后”，我一转身，鸟儿扑闪下来，将蚯蚓一一啄食。回望“肥缺处”，颇吃惊。

《耕读图》今已残破。魂兮，归来！

四

具体耕的对象是植物。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以此推理，树木是仁的，这里不说其仁，只言其闲。

树木最领会造物深情宏旨，乐以忘忧，简以存真。它不慌不忙不跑不抢，一生禅定，守个“闲”字，沐阳光雨露，享大地厚德。落叶，是其循环之“衣”，也是其循环之“食”。它们刚毅，如松树，砍掉其枝叶则死亡；它们不木讷，如樟树，砍掉其枝叶仍发芽。它们超凡脱俗，或高大挺拔，或楚楚动人，吞二氧化碳吐氧气，献花献果献身。国人出生的摇篮、生长的屋宇、往生的棺木皆赖其“肉身”。其“肉身”化作火———太阳寄存的———点燃、照亮、温暖耕读。

灌完园，或手倦抛书，泡壶茶，靠着或坐在大树下，若有若无地看一会儿树，树上的鸟，鸟上的云，气色渐次复元。

许多动物让人类紧张，树木花草让人悠闲。“竹林七贤”避走有关动物，竹林躲猫猫，修成“竹林七闲”，饮酒、翻白眼、裸身、打铁、酣眠、弹琴、大醉、大哭、大骂……将个“闲”字写得如痴如醉、高蹈决绝，千年以降无人可及。

把“闲”字找来细读：闲庭、闲居、闲人、闲逸、闲谈、闲笔……端的一幅高古写意国画，购买者众，读懂者寡。

如何得“闲”？捷径是“门内有木”为“闲”。

古时，“门内有月”也为“閒”。月儿，穿一件云的睡衣，分开庭树，推敲木窗，静看一袭青衿、一卷闲书、一枕闲思……

五

菜地开心，闲记耕读。

“耕读”，中华的“隐形图腾”，或者，“教堂”。

一部华夏春秋，实乃一轴《耕读图》。一卷赤县革命史，就是一把耕读泪。

行者问老道长：“您得道前做什么？”答：“砍柴担水做饭。”问：“得道后呢？”答：“砍柴担水做饭。”问：“何谓得道？”答：“得道前，砍柴时惦记挑水，挑水时惦记做饭；得道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