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书院的古村

或许江南古镇的形貌大同小异,这个叫书院的古村也不例外。错落有致的老房子青砖黛瓦、飞檐翘角,虽然建筑很多,却丝毫不显凌乱,反而是肌理清晰,布置精巧,让人有仰止之感。放慢脚步,细品其间,每一处都有别样的精致与神韵。

这是一个恬静的古村。村前的稻田阡陌、菜畦草坡、塘边溪畔,时有翩翩白鹭绅士般静立小憩,抑或优雅细步四处觅食。村后的紫瑶山林木葱郁,晴日霞光璀璨、云卷云舒,远近画面变幻多姿。随意踱入一座小院,但见一株歪脖子枣树的青绿枝网间,阳光仿佛在“噼哩啪啦”地霍霍燃烧。温暖的光影叠合交汇,组成一幅幅意趣横生的图画。一根田七的青藤身形矫健地跳上电线、爬上墙角,尔后轻灵地绕着窗棂打个圈圈,又直唰唰地向高处攀援;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坐于板凳上一边推扶旁侧摇篮车里咿呀学语的孙儿,一边不厌其烦地吟念着素朴清新的童谣;一只不停摇尾扇耳的小黄狗,竟不怕生,慵懒地偎依于老者脚旁,昏昏欲寐。偶尔一只嗡嗡乱鸣的蜜蜂,飞过几簇唤不出名儿的花卉,闪电般飞近小黄狗,小黄狗也懒得驱离,而是从鼻孔里象征性地呼出一股热乎乎的气流,接着又迅疾眯上眼睛。

这个叫书院的古村。才闻村名未睹村容,跟前就仿佛有一股潮润柔软的书香悠悠飘来,它缓缓地浸透肌肤、融入血液、漫向心田。

书香源自匡山书院。

匡山书院,公元932年由古村先贤罗韬所创办的中国第一所官方认可的民办书院,也是中国第一座由皇帝颁旨表彰的书院。一经创立就成为了中国文化坐标上的一个重要原点,中国民办教育的兴起、江右学派的产生乃至理学思想的形成均发端于此。但因为位置偏僻宣传不够等众多缘由,这个原点的光芒并未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而是渐行渐远,悄然隐匿于历史深处与时光角落。

今天,我虽然来得有点迟,却步步虔诚,期望能采撷到匡山书院遁去的一缕书香。在古村珍藏的谱碟等资料里,我获悉:五代后唐初年,罗韬被征授为长沙通判。他到任后清正廉洁、勤政为民,口碑极佳。本可以顺势而上,在更大的平台建功立业,却因厌烦官场的尔虞我诈而急流勇退,隐居桑梓。罗韬回乡后发奋苦读,他虚怀若谷,博览群书,学问由此更加精到,思想更为深邃。他四处化缘,想方设法筹资于紫瑶山下建起匡山书院。为了让更多贫困子弟读得起书,罗韬购置田地并开办制烛作坊,闲暇时便带着穷孩子下田地、进作坊辛勤劳作,所得收入全部贴补生活费用,自己却依然粗茶淡饭生活俭朴。罗韬的义举,被明宗皇帝获悉后十分震惊,欲授官端明殿大学士。罗韬并未领命赴任,但对天子的浩荡恩德总得有所反馈。于是便深思熟虑送了丹书四箴屏风给皇上,即“纳诲”“防机”“赏廉”“革蠹”以示进谏。难得有如此胸襟宽广忧国忧民的文人!明宗皇帝大加赞赏,遂命翰林学士赵凤书写了“匡山书院”的匾额赐给书院。

匡山书院创建后,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等知名书院陆续屹立神州,朱熹、王阳明等大儒在江西倾情传播理学思想。可以这样说,宋明时期理学的兴盛,罗韬应有起始之功。而庐陵书院也从此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罗韬,作为热衷于在广阔乡村教书育人的先行者之一,从此让民间书院与官办学馆并驾齐驱,交相辉映,延续着中华民族的厚重文明与不朽文脉。

罗韬44岁辞官回乡,卒年83岁。这位旷世奇才,在人生盛年之际摆脱庙堂之上的荣华富贵与呼风唤雨,而遁入田间僻野传道授业,无怨无悔,让书院的星星之火,从此燎原四方。我以为,中国史册上,不会因少了一位身居高位的官员而留下缺憾,红尘滚滚追名逐利者实在太多。但倘若少了传播文明传递正能量的落寞沧桑背影,那些史册里的文字该何其庸俗无趣!正如罗韬的字号“洞晦”所藏深意,他分明已洞穿当时身处的昏晦尘世,而沉醉在书香与稻香之中,做天下自己的主宰。

罗韬辞世后,其学生追思其德行,谥号“静逸先生”,恰契合罗韬办学时“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心境。

我在古村数条幽深街巷与数十栋精美明清古宅中觅寻到这缕书香。发现了一栋世间罕见的“同心屋”(又名“和睦厅”,意为团结和美),4户同建,无巷同梁,印证书香教化人心之理。我看见数座青石相连雕梁画栋的古祠门楣及墙壁正中,写着“理学名宗”“入孝出第”“忠孝廉节”等醒目字眼,让村民尤其是青少年学子于潜移默化中,接受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熏染。我听见村干部自豪地说起村里恢复高考以来就出了24位博士及两位北大学子,还有一位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文华奖、曹禺剧本奖获得者罗曰铣,可谓响当当的“博士村”“才子村”。村干部还娓娓道来“文章华萃、诗礼传家”之族训,由此印证村中何以才子辈出文风鼎盛。

我还在一群师生的身上感受到这缕书香。

漫步于匡山书院遗址,一片散落的野菊不畏凛冽寒风,绽放出金黄色的笑靥。不远处的古村小学,校门口赫然镶嵌“匡山书院”牌匾。正值晌午,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用餐边站着说些悄悄话。每个人端着一个饭盒,冒着微微热气的白花花米饭上头,通常只是萝卜干炒肉或黄豆子炒肉,也许夹杂几块豆腐乳或一小叠辣椒酱,饭盒里鲜见青菜,更没有所谓鲜美热汤了。但孩子们吃得那么香甜,惬意的笑纹像一丝轻风,拨动我的心弦。一间教室门口,几位男生拿着课本在摇头晃脑地背书,一旁有位率真朴实的男教师亦傻站着,告知我:他会陪着学生背完课文后一起用膳,否则班里的调皮蛋每偷次懒,宝贵时间就这样悄悄滑过去了,太可惜。放学时,骤然细雨淅沥,一片灰黄迷濛。年轻俊秀的女校长似乎来不及回房间撑伞,便立于风雨中指挥交通搀扶学生。这一幕恰好被随行记者望见,他想走近用相机拍张清晰一点的照片(记者事后告诉我,他连照片名字都想好了,叫《雨中最美教师》)被女校长摆手制止。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份内事,无需张扬。这些来自各地的青年教师,放弃去都市闯荡的机会,来到乡村甘当“孩子王”,就像路边的野菊花,传承着古村先贤罗韬的美德,与心爱的学生一道呼吸,一道生活、一道做游戏,寂寞而执著地坚守着心灵深处与灵魂高地的那抹清香。这是知识的芬芳、梦想的芬芬,亦是人性的芬芳。古村拥有这群人的寂寞却芬芬的坚守,难怪能够天地和谐耕读传家。

思忖之间,几位前来紫瑶山游玩的外地人正在古村新近落成的“丹四箴”牌坊前拍照。在这个叫做书院的古村,聆听镇党委罗大浩书记将要着手于村小旁重建匡山书院并力争打造“中国书院文化第一村”的构想,我不愿亦不忍离去。我想,全国各地历经岁月淘洗与历史更迭甚至战火劫掠的村庄,如果还能够拥有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文化遗存,应该是非常幸运的。而倘能孕育一两位文化大儒乃至做到文化传承生生不息的村庄,无疑又是特别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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