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粥记

“今天不能喝水,不能吃任何东西。明天晚上可以喝点米汤。”外甥一再嘱咐我。他是医生,我得听他的。我噢噢的应和,点头。对于一个低血糖患者来说,不吃任何东西,无疑是非常残忍的。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地用紫砂钵泡米,约一个小时,大火煮。小火文肉,大火煮粥。我捏一个瓷器大汤勺,一边煮一边搅,以免水花潽出来。米羹水白漾漾的,面上浮了一层泡泡,“噗噗噗噗”,浮上来又灭,灭了又浮。白汽在钵内沿,卷来卷去,米翻上来,沉下去,又翻上来。汤勺沿钵底转来转去,搅动,米涌出水面,米边透明,米芯透白。羹水灰白,往中间翻卷,泡泡拥挤在钵中央,形成漩涡。潽起来的羹水,成黏滴状。泡泡塌陷下去,消失,翻滚的水下沉,米完全胀开,米边耸起颗粒状的小圆角,像一朵冰晶花。边煮边添水,一勺勺地添。米香迫不及待地暴涨出来,连追喊打地扑人。米汤水稠黏,我把盖子盖上。半个小时后打开钵盖,一锅白米粥熬好了。

粥熬好了,小孩刚放学回家,嗷嗷待哺似的,说,我喝粥,吃咸鸭蛋。

对食物喜好排一个顺序的话,我会这样排:蜂蜜、粥、面疙瘩、面条、竹青白菜。其它无所谓。蜂蜜、粥、面疙瘩、面条,一年四季可以吃上,竹青白菜只有深冬可以吃,圆竹的形状和颜色,甘甜,清爽,我不吃饭,吃一碗竹青白菜就满足了。蜂蜜在早起时,调两小勺,放进温开水里,匀散,喝一大碗,一整天都是好心情。做面疙瘩,用鸡蛋调进水里,把面粉完全调稠,黏糊状,撒半小勺盐花,再一勺一勺调进热汤里。汤料最好的是羊肉汤,可谁有那么奢侈,备着羊肉汤呢?还有一种汤料,并不逊色羊肉汤,是螺旋藻。把茶油烧熟,加水,水沸,撮泡好的螺旋藻下锅,放二两活白虾一起煮,调面糊下去,熟了,撒一把葱花,盐、生抽和生菜叶最后下锅。白虾全身透红,起锅了。我一年到头都可以吃这样的主食。面条,我只吃清水面,一点油几粒盐即可,可以奢侈的话,再放几片生菜叶,若是当做盛宴来做,敲一个鸡蛋下去,和面条一起煮。

难得吃上的是一锅可口的白粥。用高压锅,用电饭煲,煮粥,我连端碗的冲动都没有。米在里面,我们看不见,只看见白白的,丝缕的白汽绕来绕去,打开锅盖一看,米烂开,黏塌塌,面上还起一层米羹泡———像一张美人脸,平白冒出疱疹。喝起来,阻滞的口感,唇感寡淡,到了胃部也是热感不足。我喜欢大锅煮的粥和砂钵煮的粥。小时候,家里人口多,吃捞饭,饭坯捞上来,晾在竹萁里,剩下的米羹煮粥。劈柴巴掌宽,一米长,在灶膛“噗噗噗”旺烧,滚动的火舌舔着锅底,米羹在锅里,肆意翻滚,先是中间往四周翻,而后四周往锅中央汇聚———像丛林战,先扩散四周埋伏,敌人来了,号角吹响,把敌人包围在中央。锅沿有白白的一层白膜,这是米汤烫出来的黏膜,扯下来,长长一条,放进嘴巴,无踪无影地化了,微甜。这样煮出来的粥,是完全脱糖的,热量也久久不散,稠滑而不腻然,柔爽而不寡然。用大碗盛,托在掌心,沿碗边喝,不烫嘴,喝一碗,全身通畅。浮面的米汤,滚烫烫,冲两个蛋羹,调小勺砂糖,是十分滋补的粥品,含丰富的维生素、蛋白质和低糖。浙江龙泉一带,中晚餐,在饭前都要喝一碗米汤,以通肠胃。砂锅粥,很难吃到,费时,谁还会把时间花在一碗粥上呢?用木炭煮砂锅粥,是上品。木炭烧透了,摆上砂锅,煮山泉水,沸了,添米,旺火熬。米羹渐渐稠时,放一个鸡蛋下去,一并煮。粥熟,蛋也熟了。蛋剥壳,烫手,白白的蛋白,滚圆滚圆,像一朵玉兰花。木炭的香味全进了粥和蛋里,有一股山野的气息。面对一砂钵粥,像似面对一座南方雨林。

用新出的晚粳米煮粥为上佳。粳米米粒一般呈圆形或椭圆形,丰满肥厚,颜色蜡白,质地硬而又韧性,粘性油性较大,柔软可口,粥色奶白,营养丰富。

其实吃粥,粥只是用餐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小菜。一般小菜有南瓜粿、豆豉、番薯豆豉、豆酱、剁椒、辣酱、花生米、霉豆腐、泡萝卜、泡椒、酸豆角、冬菜、泡刀豆、泡洋姜、腌蒜头、腌姜丝、腌萝卜丁、咸鸭蛋。当然,也有炒菜,一般是炒豇豆、炒鱼干、炒豆干、炒榨菜、煎辣椒、炒梅干菜。这些菜品里,最难吃上的是上好的咸鸭蛋。鸭蛋须是河里放养的胡鸭或番鸭,腌藏的水是上年的雪水,用咸肉汁、八角、茴香、花椒、老姜做泡料,放在土缸里,泡上三个月。咸鸭蛋不要去煮,而是用干锅蒸,旺火蒸一刻钟即可,上锅后用冷水泡五分钟,切开吃,熟而不老。

每年,老家出晚梗米,我父亲会托人捎带一袋给我煮粥。我端着一碗热粥,我似乎闻到了饶北河沿着灵山带来的植物气息,午后阵雨一阵一阵飘过山梁的清凉味道,疏朗田畴翻滚的稻香;似乎看到晨烟在村舍萦绕,白鹭在秧田里纷飞,阡陌上温暖地开着野花,乡邻在田垄里劳作。

———这是一碗粥的精魄。

我们喝的每一碗粥,都有它来自母体的灵魂。粥,古称糜,是一种把稻米、小米或玉米等粮食煮成的稠糊的食物。周书云:黄帝始烹谷为粥。是一种与汉人相濡以沫的食物。它是我们食物中的配偶。也是食与药合二为一的食物。

事实上,我们的生活是十分简单的,无需过于繁复冗杂,可以把生活的本源降低到一碗粥里,人间有味是清欢,而不是羊头狗肉。铅山县永平镇北彭溪桥边,有“笪公祠”,祠内置石碑一座,名白菜碑,以奉祀事,以纪念万历年间江苏句容人笪继良任职铅山县令时,造福百姓。碑铭“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假如,需我为这个时代立一个碑,我会在青石上,雕刻一碗粥,碑铭“身在浮世,常尝粥味;人为赤子,当有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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