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水稻在我们热切注目下慢慢分娩,没有挣扎,没有血迹,没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在神秘的静谧中。一个又一个满怀母爱的稻子诞生了,它们舒展着蜷曲的发丝,欣欣然,接受太阳的洗礼。

一声沉闷的雷声滚过之后,朝南向阳的水库堤岸刚刚泛上一层烟绿,父亲便坐立不安了,喝酒没味,抽烟没味,听戏没味。他胸中涌起一股不可阻挡的欲望。这股欲望之火从眼睛里窜出来,紧紧盯着龙溪岸边那块沉睡的土地。他闲散了一冬的大手,渴望立即抚摸这片温存而柔软的泥土,他迫不及待地惊醒这片土地———把牛鞭甩得叭叭作响。

酣睡了一冬的土地,冒着淡淡的湿气,仿佛气喘吁吁地盼望这久盼的爱抚。这时,父亲憋足了劲,铲岸积肥、修渠灌水、开沟翻田,所有的农事都安排得妥当有序。俗话说,“春种一蔸秧,秋收一把谷。”在我看来,水稻还是种子的时候,寒冬已经过去。母亲从谷桶里取出那早已备好的稻种,轻轻抚摸,像抚摸即将出嫁的女儿,嘴里不停地唠叨着。稻种就这么在母亲最初的祈祷中沐浴风、阳光和布谷鸟的啼叫。父亲卸下破棉袄,把厚脚板伸进刺骨的稻田,犁、耙、氹肥、封埂,整理出一小丘一小丘,铺上薄薄的牛粪,然后将一手带有体温的稻种从指缝间慢慢撒下,把早已准备好的碎苔藓均匀盖上。倘若气候恶劣,还要扯起塑料薄膜。一个半月左右,嫩绿的幼苗长出来,可以移栽了。

早晨,一声粗犷的喊叫划破寂静的山庄。随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各自的屋里冒出来,光手光脚,说说笑笑,夹杂些走调的歌声走向田野。每年的插秧季节非常快活,人人头顶一方天,不愿披蓑戴笠,任淅淅沥沥的春雨温柔地下。父亲打着赤脚,像水稻那样扎根在泥里,他捧着秧苗,双手举在胸前,像举起一炷燃着的香火,弯腰低头,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倒退着,那虔诚就像祭拜祖先。一蔸又一蔸禾苗被移到适当的位置,在阳光下直立了起来。不几天,空荡荡的田野便铺上一层淡绿色地毯。

往后,许许多多的农事等待父亲去做。父亲扛着锄头,整日在田埂上踱来踱去。正是水稻生长的时候,田里的水不能太满,也不能太少。

村里有百十亩水田,全靠了龙溪河的那脉细流浇灌,村里有百十口人,全指望着这水田度日。在干旱的夏季,水,自然便成了村人无可相让的财富,尽管,他们平日称兄道弟。

父亲费尽了周折,终于将河水引到了自家的田里。那脉细细的宝物,缓缓地,走走停停地滋润着那干涸的田地。父亲蹲在进水闸前,静静地看,看水一步一步地往前爬。看着看着,他一派肃穆的脸庞,终于像河水滋润过的禾苗一样,慢慢就浮起了一丝生气。“水真是个好东西哦。”父亲自言自语。

我赤着双脚,在龙溪河中捉虾摸鱼,直到太阳落山了,还是没逮着几条。我烦躁起来,央求父亲,回去吧,娘在等我们吃晚饭呢。父亲看都没看我,望着他的禾苗说:“你先去吃吧,吃了给我送点来。告诉你娘,今夜我要守水。”

当我提着一竹篮饭菜赶到田头时,满天的星星已开始朝我挤眉弄眼了。父亲接过碗筷,风卷残云,三五下就剿灭个精光。借着星星的微光,我发现父亲的手上还有黝黑的泥巴。

我自告奋勇要留下来守水。父亲起初不允,后来就同意了,他说:“也罢,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记住,任何人要水都不要答应,你想睡了就叫醒我。”说着他就在田埂边的草地里躺了下来,惊得几只青蛙呱呱叫。

我端坐到父亲坐过的水闸前,心里竟有了一丝神圣的感觉。夜风热热的,我心里也热热的。

田野上一片寂静,青蛙也懒得叫了,远处有几只萤火虫,高高低低地飞,像鬼火在跳舞。我不由害怕了,轻轻地呼唤父亲。父亲没应。我突然记起奶奶的教诲,夜鬼怕人尿。于是扯开裤裆,对着田埂上的一只萤火虫尿去。尿水射在草丛上,沙沙地响。我正感到快意,父亲突然骂道:“死鬼,尿为何不撒到田里?明年不想吃饭了啊!”父亲原来没睡着。我一惊,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浪费了一份肥料,赶快调转方向,然而尿却没了。

慢慢地,我的眼皮就重了起来,不知不觉便倒在水闸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吵架。睁开眼,原来是父亲和三叔,还有一个人,是刘家湾的,面熟,不知叫什么。三叔说:“再怎么样,你也得分一半给我,好歹我们是堂兄弟。”刘家湾的说:“你都灌大半夜了,该轮到我们下面的了。”父亲坚决地说:“不成,水这么小,你看我才灌了多少?再说,先上后下是自古的道理,你都不懂?”刘家湾的说:“等你灌满,我们下游的只怕都干死了,你想叫我明年喝西北风?”看到他们越吵越凶,我担心打起来父亲会吃亏,忙跳进水渠坐到闸栏上。三叔他们没办法了,只好骂骂咧咧地离去。父亲叫我继续睡,并把他的衬衣盖到我的身上,我第一次感到,父亲的动作很温存。

太阳辣辣地晒到我的屁股上时,我终于醒了。一骨碌爬起,只见父亲蹲在田埂上,神情沮丧,再看看我家的田地,一片干干的泥,没有一滴水。水呢?父亲说,八成是刘家湾那狗日的昨晚趁我睡着时偷去了。我的血脉便贲张起来,因为那水里不单含有父亲的心血,也有我一夜的苦守。我决定去报复他。父亲喝住我,“算了,大家都是为了弄口饭吃。”我说:“那我们家的禾田怎么办?”“今晚继续守。”父亲淡淡地说。

水稻抽穗的时刻激动人心。一棵棵腆着肚子的水稻像怀胎八月的年轻母亲焦急地等待着。终于,黄橙橙的太阳停在空中,风止了。水稻在我们热切注目下慢慢分娩,没有挣扎,没有血迹,没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在神秘的静谧中。一个又一个满怀母爱的稻子诞生了,它们舒展着蜷曲的发丝,欣欣然,接受太阳的洗礼。这时,父亲紧抿着唇,拳头握得啪啪响。母亲扪着胸脯,垂着头,呢喃什么。我发现田边一棵刚刚分娩的水稻弱不禁风地摇晃两下,便伸过手去,意欲搀扶,但一双大手猛地抓住我,父亲严厉地说:“你想干什么?它不会站起来?!”母亲也拉我一下,说:“别让你的脏手碰坏了它!”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倔立的水稻,突然想哭。

几天后,水稻抽穗差不多齐了,一束束淡黄的谷舌像一双双高举的手。父亲心满意足,哼起乡村小调,我跟在他后面,像一条忠实的狗。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苦难深重的夏天,一场可咒的灾害将父亲苦苦经营的梦倾轧在丰收的边沿,泼雨铺天盖地,软弱的村庄被冲得七零八落,房屋倒塌,瓦砾四溅,戳入泥土。三天过后,风平浪静。村民们顾不上重建房屋,急匆匆来到田边。啊,那是一幅多么惨败的景象!黄灿灿的稻子不见了,剩下光秃秃的水稻秆,田野四周,一片狼藉,目不忍睹。有人抑制不住,哭起来,一如电流,灼痛每个人几近麻木的神经,一行行泪水在疯狂的振荡中决堤而出,汹涌不止。每个人的脸色如猪肝一般。我看见父亲慢慢蹲下来,狠命抱着头,一阵抽搐后,伸出粗筋暴露的大手,猛地插进泥土。父亲嚎叫一声,抽回手,指甲片片翻起,血染红了泥土。母亲披头散发地跑过去,被父亲粗野地推倒在地。我扶起母亲,跪在父亲脚边,怔怔的望着,无话可说。

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去。然而,村民们还得活下去,父亲、母亲和我也要活下去。

开镰了,没有往年的欢呼声,没有此起彼伏的吆喝,没有打稻机的喘息,只有镰刀发出嘶哑的啜泣。

一年一度的“尝新节”取消了,杀猪、捕鱼、打狗、酿酒跟着取消。此时此刻,劳动已变成了刻骨铭心的痛苦。我握着祖祖辈辈握过的光滑的镰把,热泪夺眶而出。

炎炎烈日下,田里的水沸了一般,弯下身去,一股闷热直逼上来,令人头昏脑胀。父亲包着头巾,佝下被太阳晒黑的脊背,用有力的手臂把水稻揽在怀里,修长的叶片抚摸着他的脸颊,镰刀在水稻上跳起了疯狂的舞蹈,发白的阳光从父亲的肩头滑过去,在刀刃上“哔哔剥剥”地碰撞出透明的火花。身后的空地,渐渐阔大起来。母亲带病来到田里,颤抖的手里执着镰刀对着大地,弯下腰去,刀刃过处,稻穗们齐刷刷地靠拢,相互拥抱起来。我蓦地想起第一次割稻,我小心翼翼地下田,轻悠悠地抓着稻秆,我的手立即被稻叶割裂了。父亲不但不安慰,反而骂道:“软骨头!干活就要像个干活的样!你不是公子哥儿,你是农民!”

突然,母亲晕倒在田里。父亲沉着脸,把她背回去,不一会又返回,没事一样继续割。我没问母亲是否好了一些,只见父亲大把大把地割着稻。一位外地人站在田边,看了许久,忍不住问父亲:“没有谷粒的稻草割它何用?”父亲头都没抬,闷声答道:“还有晚稻!”

很快,稻草刈倒大片。最后一天,父亲破天荒要我歇歇。临近中午,父亲终于直起腰。我用竽叶盛来一包井水,喊他过来坐坐,父亲不理,朝一个角落走去:啊,那里有一棵饱满的稻草,唯一的幸存者,它深深地垂着头,似在向父亲致敬。父亲走到它身边,握着镰刀,迟迟不忍下手,仿佛割它就是割自己的肉。直到一阵风吹来,稻子扑在镰刀上。我看见父亲拿起那棵沉实的稻子,眼睛通红。

随后,父亲赶着牛,又一次犁、耙,将田整平,插上晚稻。

那年的晚稻丰收了。那年,我在母亲的祝福中考入一所重点中学。从此,我远离父亲,远离水稻。在学校寄宿搭膳期间,每每看见同学们不经意地将米饭乱扔,我就想起父亲。他曾告诫我:一粒饭哪怕是掉在地上,也要拣进嘴里,这就是农民的本色。

父亲在土地上累弯了腰,双手结满了厚茧,手指也弯弯的,就像握住一柄永远放不下来的锄头,指甲几乎全部磨掉,粗粝得如同老树根,双脚被犁头、石片或其它藏匿于泥土里的利物留下伤疤无数。

那年突然传来消息,政府允许乡下的农民进城落户。务农半辈子的母亲急不可待地谋划着举家搬迁。她办好手续、接洽妥当回到家里,特意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庆祝我们的“新生”。母亲胸有成竹地描绘即将过上的美好生活,让我们无限神往。父亲却一把将饭桌掀翻在地,怒吼着说:“你们都去吧,我死也不去。”父亲的发火让我们都惊恐莫名。“城里有什么好?搬走了,这些地怎么种?”终于明白了父亲发怒的原因,我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种地?”弟弟说:“在城里经商照样可以养家糊口。”母亲则一言不发地收拾满地的碎盆破碗。父亲分别指着我们说:“你们这帮不肖子孙!”

父亲终于没能阻止我们搬迁,但在离开前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在地里待到天黑之后才回家,他总是坐在田边,一袋接一袋地抽烟,脸上是沮丧和绝望。搬家那天,我们欢天喜地,走了很远了才发现父亲不在。我突然感到恐惧,转身跑步返回,看见父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对着我家的土地,泪流满面。

新家在喧嚣的闹市安顿后,父亲被“关”在那6层住宅楼的狭小空间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整天吃饭不香,睡觉不实,脾气也变得暴躁。我想,一定是乡情太重和一时不习惯城里生活的缘故。后来我发现,有人提到家乡那些土地时,他的脸上就立刻明朗起来,流露出过去常见的欢快。

水稻成熟的季节,我陪父亲回乡下老家,路过我家原来耕种过的那块地时,他两眼不停地看,不由自主地走进田间,拔一把杂草出来,嘴里不停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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