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写诗

我的妹妹总是无条件相信他人,好奇心不强,甚至表现得有些迟钝。面对艰辛的打工生活,她把写诗当作写日记一样,工作之余便写诗。

我有个小我10岁的妹妹,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没有任何文化学养的积累,对诗歌的接触,大概只是背诵过几首古诗。有一天,我却突然发现,她背地里一直在坚持写诗。她一边打工一边写诗,写完一首,便抄写在一个软皮簿上面,足足有一大本了。

比如,想起已经逝去的那年春天,她写道:

那年春天/有你有我/还有好多好友/骑着单车去那遥远的山林……/风吹动我的长发/四月的风,你怎么那么温柔……

妹妹天生丽质,小时候虽成天日晒雨淋,就是晒不黑、淋不萎,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整天乐呵呵的。她的脸上长着两个漂亮的小酒窝,看上去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给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

我的父亲在接连有了3个儿子之后,开始期盼生个女儿。他经常在家里念叨:“要是再有个女儿就好了。”终于在他不惑之年,妹妹出生了。父亲高兴得不得了,老来得女,他把妹妹当做掌上明珠万般宠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年幼的妹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亲的溺爱。她整天像条快活的小狗一样,跟在我们几个大孩子身边,走出阴暗的老屋大门,沿着窄小的鹅卵石巷道,去到村中坪场、池塘边、村后浅草平铺的山坡上,或摘野花、捕蝴蝶、捉蜻蜓,或打闹嬉戏。我们几个小哥哥却因为她的跟随,感受到了压力,一边玩,一边还得提心吊胆地保护她,生怕她发生点意外,回家就得接受父亲训斥。她人小鬼大,不时想办法撩逗我们一下,我们必须配合着任其捉弄摆布。她一不顺心,便会扯起大嗓门哭起来。我们必须尽量保持不让她哭,因为她一哭,父亲知道了,我们自然会遭殃。父亲对她有求必应,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她,然后才会轮到我们;与她发生争吵,无论对错,总是她获安慰我们受处罚。我想,妹妹生在我们家,真是命好。

女大十八变。当妹妹长成婀娜多姿的少女时,我就预料,她将来一定有个好的归宿。我父亲对妹妹更是充满自信,觉得这位“村花”,今后无论找对象还是找工作,都会得偿所愿,幸福美满。

可是,事与愿违。令人引以为傲的聪明的妹妹偏偏不爱读书,宁愿在家放牛喂猪,也不愿上学。在村小刚读满三年书之后,便死活不去学校了。从此,娇生惯养的妹妹跟着母亲出出进进,倒也显出农村女孩泼辣能干的一面。

兄弟姐妹多,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农活也苦,妹妹很快就对眼前沉闷艰辛的农家生活厌倦了,村里“打工潮”一起,她便南下广州当起了“打工妹”。

从此,妹妹像冬去春来的候鸟一样,往返于都市与家乡之间,春天外出打工,年底回家过年。

这段日子里,她成了都市里的牧羊人:

与高楼大厦为邻/放牧着最后一片草原/每天看着血色黄昏/那群羊啊/是你赶到都市里的白云/……

妹妹打工的是一家制衣厂。

制衣厂老板是个南昌人,长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人倒也很温和。尽管是江西人自己开办的厂,但是管理制度一点也不比外资厂松懈。

制衣厂主要分为3个部门,裁剪车间,缝制车间,以及后道部门。

妹妹原本是后道部门的专机员工,专门操作打纽车、纽门车。她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坐在一张硬板凳上,在进口机器前手脚并用,给裁缝好的服装打上各种各样的纽扣、纽门。工资计件,晚上加班每小时补助0.5元。

每天,从早上8时到晚上10时,除去吃饭,妹妹一天要工作11个半小时,累得骨头似乎都要散了架!长时间不停地运动,双手好像被灌了铅似的沉重;长时间坐在硬板凳上,屁股被硌得生疼。在超负荷的劳作产生极度的疲惫下,妹妹被迫去适应没有多少外界信息的生活。奇怪的是,在家里备受宠爱的妹妹,面对繁重的工作和单调的生活,驯服得像一只小绵羊。她循规蹈矩地在保安的监视下打卡上下班,任劳任怨地守着那堆做不完的衣料和电车,满脑子都想多赚点钱。她从来不会对谁说她有多累,上班有多么的辛苦。

制衣厂包吃包住,但是吃和住都很差。一向乐观开朗的妹妹,一边忍受着艰辛生活的磨难,一边开始思念家乡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当时我正在读大学,妹妹在遥远的广州给我写信,她的信是分行抄写的,看起来就像是一首刻意写下的诗歌:

离年底越来越近了/想念你,我善良老实的哥哥/在陌生的广州,好久没有看见你/有点想不起你的模样了/小时候,我总是调皮贪玩/仗着你是我哥,我故意欺负你/让你经常被冤枉挨骂挨揍……

看见调皮的妹妹像诗歌一般错字连篇的来信,我心里暖暖的,回信告诉她不要太操心家里,不要太在意赚不赚钱,更不用操心我。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假如在外面天天想赚钱,那就有点危险了。最后,我幽默地告诉妹妹:

“你写的信很像是诗,没事的时候,写写诗也好。”

无心的调侃被妹妹信以为真。后来得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妹妹无师自通地写起了诗。她告诉我,她把写诗当作写日记一样,工作之余便写诗。她写的第一首诗歌是:

我想我的前世/是一个来自原野的女子/飘落的花瓣/缀满我的发丝/裙摆飘着青草的气息/脚下是芬芳的黄土/每当风和日丽的日子/看着满怀憧憬的天空/充满梦想的热土/我忘了所有的忧伤/在荒野里尽情歌唱/看南风轻轻地把稻浪爱抚/身边低吟的小溪/天边飘过的白云/花间飞过的蝶儿/都是我最爱的风景……

一个人命运亨通不仅仅是因为运气好,而和童年时的经历有很大关联。妹妹是命运之神的宠儿。她一生下来,便受到父母的眷顾,因此她天性自信、也信赖他人。我的妹妹总是无条件相信他人,好奇心不强,甚至表现得有些迟钝。面对艰辛的打工生活,她既没有愤怒女神那么多的愤怒,也没有魔鬼一般的幻灭。

妹妹很快好运降临。在硬板凳上坐了将近一年后,她漂亮的容颜终于发挥作用了。这家专营女装的制衣厂给她安排了新的岗位。此后,她每天穿着厂里新设计制作的服装,到厂里在一座商厦租赁的档口负责产品批发销售,空闲时间跟制版房师傅学习制版技术。

妹妹的工作明显轻松多了。她开始有一些可供支配的时间用以写诗了。她开始有了乡愁,开始频繁地思考、观察和认知。在诗歌方面,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贬抑,不怕轻蔑,不怕嘲讽,也不怕任何形式的怀疑和排斥,她无所顾忌。

她忘不了家乡的江南雨巷:

尘封的记忆/始终沉醉在江南雨季里/那挥之不去的画面/如滴落在荷叶间的雨……

在日益繁华的都市里,她也有了许多无法理解的困惑,不由得感叹这个世界的巨大嬗变:

城市如笼子的楼房/工厂冒黑烟的烟囱/疯了……

生活中快乐自信的妹妹在她的诗歌里变得多愁善感:

生日还没到/心里却流满蜡烛泪……/我那满载希望的纸船早已飘远/化作海天尽头那点点白帆……

就这样,没有读过几年书的妹妹痴迷诗歌写作。渐渐地,她在很多杂志报刊上发表了多篇诗歌,加入了作协,在打工那个城市里小有名气,还出版了几本诗歌集子。后来,还被老板重用,当上了厂刊的主编,加了薪水。她开始怀疑和挑战我以往的诗歌写作。她认为我写的诗不好,形式陈旧,内容没有特色。我确实阅读过大量诗歌,也懂一点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但面对自信而咄咄逼人的妹妹,我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

事实上,当今文坛那些看起来没有生活阅历、学历不高的女孩,写的东西真实唯美,确实不可低估。现在,轮到妹妹嘲笑我了:

“你写的诗歌是应景文字,没有文学性。”

我故意转换话题。我说,你别老是诗呀诗的,关键要好好工作,多赚点钱。妹妹不以为然,她说一点不在乎钱财,没有必要为了金钱把自己累得一塌糊涂。没事写写诗歌,有点精神寄托,挺好的。

“我又不在乎发表,更不希望通过诗歌赚钱,那样一点不现实。写着玩呗。”

自信的妹妹因为诗歌写作,又有了比我的稳定职业更值得夸耀的本钱了。

这个普通的打工妹,回到家乡,父母把她当成光宗耀祖的功臣一般,逢人便告诉,我女儿写诗出名了,出书了,没有读书的把读书人都比下去了。

我听说了,脸火辣辣的,觉得他们是在“嘲讽”我。

但我仍然为妹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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