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  枫

一

在吉水黄桥镇山原村，一丛牡丹声名渐起。每年三月，是这丛牡丹花的高光时刻。

在赣江以西，山原村是个人口稠密的大村，这里，青山雨卧，田畴风香。有宋以来，官至吉州推官罗拯的族裔，在这里起房屋，辟田地，休养生息。族谱记载这里山水宜人，紫庭青琐，故又称“紫原”，明朝解缙曾为山原族谱跋序。

山原村多田多树多山，自然也多花，东村西巷，南垄北坡，花草四时不同，而人在花中同睦。入其中，如登芝兰画堂，人就会掏空静慢，跟每株花草同寂忽明，芬芳彼此。而这丛牡丹花，更有不同凡响的灵魂，人们愿意相信，它会给村子带来富贵和吉祥。

眼前的牡丹，位于山原小学书场，花圃约十平方米，簇开164朵，单株花冠最大达20厘米。细心的村民测算了，每平方米大约有15朵之多。整丛牡丹，二回三出复叶旁逸斜出，圆盘形的花瓣仰天绯红。这富态雍容的样子，蜂唤蛱蝶，鸣声上下，翅振蕊间，像在举办一场场流丽婉转的演唱会。

这样的牡丹，一看就是见过了世面。我对它心生好奇，比如，它从哪里来？它的前世今生是什么？它是天上飞鸟衔落的种子还是怀玉之人手植之物？又比如，它花龄多大，跟这村是什么关系？它的血统基因是什么，它孤花江南，到底经历了什么？都说榕不过吉，牡丹不下江南，如此说来，这罕见的牡丹，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让它在这里问春散红？

山原村是个有历史的村庄。从湖北宜城迁来，罗拯的后裔在这里渐次繁衍。千年时光过去，这里的人们论及罗大纮，每个人都肃然起敬，群情激昂，对他的一生如数家珍。他们以他为傲，每每谈起，仿佛依偎在一位德隆望尊的长者身边，虔诚谦卑。

二

罗大纮，字公廓，号匡湖，1547年生人，万历十四年（1586年）上丙戌唐文献榜。从其仕途履历来看，他进士阶位并不高，赐同进士出身的行头，在“文章节义”的吉水过于些小。明朝1573年到1620年之间，吉水入榜进士六人，罗大纮与邹元标赫然在列，这显然很不简单。入朝事君后，即上《定制书》数千言。明十九年八月，迁礼科给事中，出身寒门的他只要审时度势，就可以确保衣食无忧，前途光明。可是他性格清直，有记载他“复言视朝宜勤，语皆切直。”可见他是个眼里进不得沙子的人，他居然不满明神宗册立东宫久拖不决。在他看来皇帝失信是件荒谬的事情，他逆鳞力谏，又与“勿因小臣妨误大典”谗言惑上的首辅申时行不和，结果可想而知，“帝震怒，命贬边方杂职。俄以六科钟羽正等论救，斥为民，羽正等夺俸。中书舍人黄正宾复抗疏力诋时行。帝怒，下狱拷讯，斥为民。时行亦不安，无何，竟引去。”他被皇上解雇了，失业了，几经周折卸甲归田，乡人将他与前贤罗伦、罗洪先，称为“三罗”。

三

罗大纮的朋友圈个个都声望了得，汤显祖、王时槐、刘元卿、黄正宾、邹元标、刘同升等等，都是他的文朋诗友。汤显祖有《答罗匡湖》书信往来，汤在《负负吟》诗序中所提及“大道相属”，汤显祖是个清高自许的孤傲人，如果罗大纮没有两把刷子，是入不了他的法眼，可见两人志趣相投并非偶然；邹元标有《柬罗公廓给谏》诗文唱和：“老去交情重，怀君意转深。廿年青琐客，同赋白头吟。突兀千秋意，蹉跎万古心。嘤嘤闻好鸟，相唤出幽林。”邹元标是东林党的，是割不完的韭菜蔸，两人又经常游历讲学，一时成为士林美谈。

他又是王阳明的后学，他在青原讲会的“仁体随在具足”见解，是对阳明心学提炼和价值拉升，是继状元罗洪先之后，又一个阳明心学的集大成者。他的“翊太集庆堂”宗祠命名，把万历神宗的名端列置前，这反映“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情怀，这是良知，是“理学名臣”的典范。他退隐乡梓后，又热心公益事业，他亲自监工玄潭观建造，他在雪浪阁吟诗作赋，情洒赣江。他参与编修的《万历吉安府志》，考辑周详，编纂严谨。他写的《星子县改建学宫记》被《江西通志》奉为圭臬。更有甚者，他的《紫原文集》，作为“四库禁毁书丛刊”，至今还置于浙江大学馆藏序列……

他跟邹元标如出一辙，他与解缙肌肤同理，他也和胡梦昱殊途同归，这方大地走出去的他们，因为信仰同崇而刀锋同锐。他何尝不是一朵怒放的牡丹花，骨质高洁，优雅怒放，纵然花期短暂，也要透红满天，红遍晚明的历史天空。

我取信了人们关于罗大纮手植这丛牡丹花的传说。他的名字“纮”跟牡丹之红有关系么？他退官返乡，不取一物，他又跟汤显祖交往甚厚，如此这般，这牡丹就有了京畿之气，有了灵魂寄托，有了志向表达。

我再仔细端详这丛牡丹花，它开得多好啊！品相、气质、色泽、叶蕾，从春风里肆意分蘖，长成安静雍容的样子。这片土地，是它的应许之地，它以唯一存在的方式，拒绝复制和粘贴。它在这里，绝世独立，自我疗伤，自我修复，在蓬勃在葳蕤在发光。

山原人喜欢和它在一起，白云蓝天喜欢和它在一起。喜欢和它聊聊天或者一起静静等待，等待一位苍髯长者帽纮飘飘，在这里挥毫着墨，画一幅国色天香的牡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