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不善言辞、不拘言笑，更不会写散文诗,每天只在意他那一亩三分地的收成，很少对我嘘寒问暖。父亲对我的关心远没有他对家里那头耕地黄牛的关心多，黄牛不怎么吃草父亲会心急如焚,焦虑得吃不下睡不着；而我生病了父亲显得非常平静，仿佛生病的人是别人家的孩子。不仅如此，从小到大父亲对我要求很严厉，即使我已成家立业，父亲还是如此，大多数时候总是数落我的不是。在父亲看来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我也很少费心思去理解父亲的不满意。年少的我对父亲这样的严厉要求心理曾有过怨言，后来才发现是我读不懂父亲对我别样的爱。父爱于我而言是一本厚厚的书，需要我用毕生精力来品读。现在读起我们父子俩的故事真是忧伤又有趣。

读初二那年，父亲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站在校长的面前，把欠学费一事说得颠三倒四。校长是个好人，只轻轻叹了口气咬牙答应了，我看见父亲长长松了口气，仿佛刚才父亲挑着两百斤的担子走在上坡的路上。我提起书包重新背到了肩上，从那刻起我真把书读起来了。每天晚上学习到12点睡觉，凌晨3点就起床看书。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如愿考上高中，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能考上高中，父亲更加不相信。一个同村人看到张贴在乡农贸市场的录取通知榜上有我的名字，回来兴奋地告诉父亲，父亲只轻轻回了一句，肯定不是我的儿子，只不过是同名同姓而已。农忙双抢快结束了，父亲准备去枫田镇派出所给我办身份证，联系在广东打工的表哥带我去广东进厂打工。暑假值班的副校长眼看临近开学了，我还没去拿录取通知书，就托乡邮政所的邮递员带口信。父亲这才意识到我真考上了高中。当我把击败70%的对手才拿到的高中录取通知书交给父亲时，父亲仍就是非常平静淡淡地说了句，就是个普通高中而已，没什么了不起，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好说。

为了供我读高中，父亲把仅存的口粮和两头不足百斤的土猪变卖了给我凑学费。更难的是第二年非典疫情横行肆虐，年近半百的父亲背起行囊毅然决然外出打工，出门时对母亲说：生死由命，我再不出去挣点活钱，娃儿的书肯定是读不下去了。

三年后我考了一所专科大学，父亲不满意，要求我复读一年考一所本科大学，我没听；后来我大学毕业我去医院当了名医生，一年后我放弃了拿高薪的医生职业响应国家号召参军入伍，父亲还是不满意，我没听；服役两年后在连长、指导员和旅干部科科长劝了我三天三夜要我留队继续服役，我却毅然选择退伍，父亲还是不满意，我还是没听；再后来父亲就不怎么跟我说话了，我已经彻底成为父亲口中的逆子，只要一说话我们父子俩谁都不服谁，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直到我结婚后有了小孩，父亲渐渐的又跟我说些话，看得出父亲俨然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保守倔强的老头。

年过花甲的父亲越来越老了，老得沉默寡言、老得声音低柔、老得一度让人觉得故乡也老了许多。近些年总听说别人说：父亲经常自豪地在别人面前夸我如何上进努力奋斗，见识多、学识多，比他强。我也偶尔发现父亲经常一个人对着大门上挂着的由军人事务局定制的“光荣之家”牌子微笑。尤其近年我被提拔了，父亲跟我说话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这温柔或许是父亲对我不争气的无奈，也或许是父亲欣慰的释怀。

父亲爱喝点酒尤其爱喝高粱酒。喝酒已成为了父亲恬淡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他每年都会风雨无阻地种高粱，我无论工作再忙，都不敢怠慢父亲喝酒一事。高粱成熟了，我一定会回家帮父亲收高粱。小时候记得父亲喝酒前，总喜欢用筷子蘸点酒让我尝尝，父亲看到我难以咽下的表情，乐呵呵地说到：小子要学着点喝酒，长大出去闯荡，行走江湖用得着。有一天晚上父亲喝酒，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旁边帮着倒酒看着父亲喝酒，父亲像小时候那样把我训诫了一番：儿子啊，今后出去还是少喝点酒，我老了眼里已经没有了江湖只有你，也种不了几年高粱，以后喝高粱酒还指望着你呢。我笑着答应了，老父亲笑着学年轻时的样子仰头举杯一饮而尽，脸上却露出了跟我一样难以咽下的表情。

如今父亲每天还在自食其力劳动,他说他从不后悔供我读书：你所读的书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了挣很多钱，而是为了下一代的出息。你这个儿子,在我眼里似金子般存在,无比珍贵，看见了就觉得非常富有,仿佛能买下整个世界。我很庆幸有父亲的严教，终使我走出了父亲的命运；我很庆幸自己读了点书，今天终于把父亲读懂。人生犹如这茫茫黑夜却星空万里，父亲是悬挂在我黑夜里那颗最亮的星星，毕生在为我指引。父亲在,故乡的每一缕阳光都能照进我的心里，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温暖。

■ 刘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