湴塘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小时候学到这首《宿新市徐公店》的诗，觉得最是有趣。因为我们上学路边的田野里，每到四月天都会开满金灿灿香喷喷的油菜花，我们就是诗中那群追黄蝶的孩子，浅白清新的诗句，让我们当作童谣一路唱回家去。

上初中时，读到另一首诗：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那虽写的是西湖的荷花，可也是我家乡所见的荷花。稍大了才知道，原来诗的作者杨万里就是本地人，怪不得诗风里都闻得出赣江的气息。

杨万里的诗词就像荷花般的素洁，一派天然中透着生趣。不消说“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样的千古名句，更有那一阕精妙的《好事近》，简直令人绝倒：

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不是诚斋无月，隔一林修竹。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绝，看十五十六。

但如果你就此认定杨万里只是个吟花弄草的闲诗人，那你就错了。荷花不光是有高洁的外表，更有高尚的情操。

在杨万里生活的南宋王朝，与金战战和和南弱北强的长期对峙的局面，能最大程度地考量一个臣子的忠心。张浚、胡铨、张孝祥等前辈的学问、节操以及力主抗金的爱国精神，给了杨万里以重要的影响。入仕后的他在给皇帝的许多“书”“策”“札子”中都一再痛陈国家利病，力诋投降之误。在他充金国贺正旦使的接伴使时，第一次横渡江、淮，去北方迎接金使，亲眼看到宋朝的大好河山沦于金人手中，淮河成了南宋的北部边界，两岸的骨肉乡亲，不能自由往来，心中有无限感慨，写下了不少爱国的诗篇。

杨万里为官清正廉洁，江东转运副使任满之后，应有余钱万缗，但他均弃于官库，一钱不取而归。绍熙二年(1191)，朝廷下令于江南诸郡行使铁钱会子，杨万里以为不便民，拒不奉诏，忤宰相意，改知赣州。他见自己的抱负无法施展，遂不赴任，乞祠官而归隐故里，既然挡不住“惊风乱飐芙蓉水”，就回家对着残荷听雨声吧！此后朝命虽几次召他赴京，均辞而不往。

赋闲期间，杨万里“主守清风，监临明月，兼管栽花柳。登山临水，作诗三首两首。”看似悠闲的他，实是在用款款诗行消解着对国运的担忧，“两窗两横卷，一读一沾襟。只有三更月，知予万古心。”这才是夫子真正的内心自道啊！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派兵北伐，消息传来，杨万里听了顿时失声痛哭：国虚民困，军备不足，竟然轻举妄动，贸然出兵，心存侥幸，出兵必败，这是贻害国家！当晚他彻夜未眠，在遗书上道：“吾头颅如许，报国无门，唯有孤愤！”次日，不肯进食，忧愤而死。

杨万里果然言中了，北伐兵败，南宋的半壁江山每况愈下。然而，这些杨万里是看不到了，他静静地沉睡在村头一座叫莲花山的小山坡上。荷花谢了，连同它的种子休眠于地下了。

杨万里无愧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诗突破江西诗派的窠臼，活脱清爽，自成一家，被称为“诚斋体”，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中兴四大家”。稍知书法史的人都知道，陆游于诗名之外，也有书名。他的《自书诗卷》点画遒劲，结体奇崛，章法腾挪，笔势飞扬，确实可谓书中高手，“草书学张颠，行书学杨风”，他还自诩“堂堂笔阵从天下，气压唐人折钗股”，“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自言公”。范成大亦有墨迹传世，以尺牍简札居多。明代王世贞在《弇州山人稿》上说范成大“书法出入眉山（苏轼）、豫章（黄庭坚），间有米颠（米芾）笔，圆熟遒丽，生意郁然。”

遗憾的是，翻遍资料和各种著录，唯独没见过杨万里和尤袤的书法，这让我对湴塘——这个杨万里终老的故乡寄予了别样的期望。2007年值杨万里诞辰880周年之际，我有幸随当地文联采风团到湴塘采风，欣闻在当地一座古墓里出土了一块杨万里书写的石碑，现存放在吉水县博物馆，后几经求访，终于得见庐山真面目。

这是一块行状碑，青石料，碑高一米许，宽50厘米左右。碑文共计627字，记述了富川罗子高大孝、大公、大义的主要事迹及其家世，除有一小块剥落外，其余字口清晰，保存完好，署款为“乾道七年（1171）六月表侄左奉议郎新太常博士杨万里状”。从碑文内容可知，此碑是罗子高之子罗谧特意请杨万里作文的，杨万里因念世姻之故，应命谨状。碑文书法是典型的黄庭坚体，横画斜长，然与山谷用笔鼓努作力不同，此书用笔轻松灵动，更显清丽隽永，是一件难得的小楷佳作。

《诚斋诗话》里有记载说：“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最后作孙过庭字，故孝宗太上皆作孙字。”

杨万里第一次赴临安应考时为绍兴二十年(1150)，落第而归，四年后重考方进士及第。当年杨万里为了科考，从天下人翕然学黄字，那是完全有可能的。而碑的左下角“欧阳通刊”四字，与上面文字迥异，排除了碑文为刻碑者书写的可能。据此二点，基本可以断定此碑是杨万里亲自为文亲笔书写的。

我把这块碑的出土，看作是莲花山上一粒古莲子从休眠中的苏醒，它让人透过果实的饱满想见为花时的绚烂，于是我从杨万里的诗中，又能读出几缕淡淡的墨香。更可喜的是，在吉安一古碑收藏家里，又发现了一块非常难得的由杨万里撰尤袤书写的石碑，字为小楷，似有魏晋笔意，虽书法水平不高，但鸿爪留痕，弥足珍贵。

谁承想，湴塘的那朵莲花，还要与乐溪（尤袤晚年自号）来一次无双的绽放？

文/王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