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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油槽
2024-01-19 13:11 来源: 吉安新闻网—井冈山报

曾经担负着村民生计重任的油槽,如今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世人遗忘在时光一隅。

文/章骁

卧龙般的油槽,就横陈在我家院前的土屋前厅。或许是油槽巨大的体型塞满了我的记忆,或许是油槽的功能占据了乡村生活的重要部分,总之,土屋已经塌了多年,油槽早已没了踪影,但它庞大厚重的身躯,依旧扎根在我的脑海里。

那时,我的个头还不及油槽高,踮起脚尖,努力探起头,也看不到油槽里的秘密。不知工匠们从哪里寻来这么一根老圆木,泛着耀眼的古铜色。这是一株活了百年的老乔木,它隐在密林之中,安静地生长、壮实、成型。它在风雨里等候,在岁月中等候,终于在一个灵光乍现的午后,等到了该等的人。它被心怀虔诚的匠人搬出了蚊虫肆虐、杂草丛生的莽林,安放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里。仿佛领了神的旨意而来,粗壮的树干,蓄积了百年的力量,开始了经年累月源源不断地迸发。

在我的故乡,与油槽相关的设施,包括安放油槽的土屋,生火烤油籽的灶膛,屋外的水车及厕屋的碾坊,统称作“油槽下”。这是个充满神秘气息的去处。在一个稚气未泯的孩童眼里,铜色的油槽显得无比神圣,而设在厕屋的另一个偌大器具——圆盘形碾坊,则充满了童趣。窗外的水轮车在高处落下的水流冲击下,快速转动,通过连轴力学原理,带动四个碾轮作顺时针运动。为增加碾压力度,大人们纷纷把自家的孩子叫过来,骑在碾轮木架上。在离心力的带动下,碾轮飞转,耳畔呼呼生风,又紧张又刺激。这种如同坐飞机的“游戏”紧张刺激,又妙趣横生,令伙伴们欲罢不能。每在油槽开工的日子,小伙伴们早早就守候在了碾坊门口,急切地等待油槽开工,碾轮启动。

那时家境贫穷,普通人家每年至多只榨一次油。庆幸的是,榨油时节,恰逢寒假。每当寒假临近,我变得异常兴奋,心早早就飞回了老家。没有人知道我如此焦急地期盼寒假到来的真正原因,别的同学喜欢放假大体和过年有关,他们惦念着烟花爆竹和年夜饭桌上的大鱼大肉。我对那个沾满油饼屑子的油槽碾轮的渴盼,远大于除夕的烟花和美食。没有人知道,为了体验一把那种坐在碾轮上飞快旋转的刺激和快感,我已经期待了整整一年。

儿时假期在家里负责看牛,傍晚通常骑着牛回来,也很有趣。但坐碾轮的快乐,是骑在牛背上的感觉远不能比拟的。许是儿时游戏方式的极度贫乏,让这种富含科技原理的劳动式娱乐极富诱惑力。有些人家整年没有油可榨,孩子们于是只能乖乖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别人坐在碾轮上转圈圈。在小伙伴们充满羡慕的目光中爬上碾轮架,这种不可名状的虚荣和愉悦,丝毫不亚于在学校考了一百分。碾轮飞转,发出吱吱呀呀的机械声响,单调且枯燥。这种声音在我听来,却是一首悦耳的欢乐进行曲。转了几十个圈圈,头晕得不行了,我才肯下来,把位置让给别家的孩子。

时至今日,我依然固执地认定,“坐碾轮”是儿时最快乐的游戏。长大些之后,省城的叔叔带我去热闹的娱乐场,坐过旋转木马、也玩过摩天轮和过山车,相当刺激,但我却从未找到过“坐碾轮”的那种兴奋,那种期待了一年之后集中迸发出来的欢快和深深的满足感。

一直以为,榨油的过程是乡村劳动美学的经典写实。用铁环固定好油茶饼子,竖着一块贴着一块置于油槽内,紧密排列好。若干方形的钻木被塞进油茶饼的间隙。那些油茶饼一个挤着一个,如临阵的士兵,激动又忐忑地等待着榨油匠冲锋号角的吹响。一根牛腿粗的圆实木用粗绳挂梁上,悬在半空,圆木的一头削尖,套上一个方形钢环,看上去就像一支巨大的铅笔。几名壮汉分列左右,双手扶牢这根圆木,迈开弓步,往后高高扬起,随着一声浑厚的号子声:“一、二,嗨当”,所有的力量都汇集到了圆木的前端,“铅笔头”分毫不差地砸在了塞进油饼茶的砖木上。在持续力量的挤压下,清冽的油脂终于放弃了抵抗,纷纷从茶油饼里流出来,顺着油槽一股股滑下,滴落在早已备好的大桶里。

不多时,榨油汉子们的额头便开始冒汗,身上的衣衫也湿透了。干脆脱了衣物,一个个光着膀子。为蓄积力量,他们往往要在腰间扎一根草绳。奋力挥臂的那一刻,榨油汉子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散发出诱人的光泽。汗水顺着肌肉缓缓流淌,焕发出男性特有的荷尔蒙气息。倘若其中有未婚男子,围观的人群中,通常少不了几个邻家待嫁的女娃,她们躲在人群的后面,不时探起头往里面张望,目光触及油槽前那一溜黑黝黝的肌肉,便如触电般飞快地收回,此时,已是两眼含羞双颊绯红。直到晌午时分,家人喊着回家吃饭了,她们才依依不舍挪脚离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张望。

在乡村的各种活计中,相对于理发、木工、篾技、垒房等,榨油其实算不得一门正式手艺。与元宵节舞香灯一样,在我的故乡,每到榨油季节,年长者就会召集一些青年壮汉,合理分工并妥帖安排好“油槽下”的事务。虽算不得正经匠艺,村里的小伙子对榨油却充满了热情。因对力量的要求,一般人都够不着参与榨油的条件,只有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才能获得这一殊遇。在那个以劳动力来衡量一个家庭经营状况和发展前景的年代,赢得做“榨油汉”的意义,绝不仅仅是赢得一次干技术活的机会那么简单。

我的祖父是村里的长者公,打鱼狩猎无所不能,榨油也是个好把式,远近闻名。当初我祖母就是在“油槽下”结识了我祖父,并一见倾心,交付终身。祖母嫁给祖父后,勤恳持家,然而,家境却并没有了祖父强壮的体魄而脱离贫困。祖母在四十多岁便不幸患病,最终因没钱医治而早早去世。祖父深感愧疚,从此离开了“油槽下”,不再参与榨油作业。当年引以为豪的技艺,并没有给自己带来想要的幸福,这让正值壮年的祖父深感懊恼和悲伤。

或是受祖父的影响,父亲三兄弟,没有一个再向往做“榨油汉”的日子。采了油茶,便径直送去“油槽下”,让别人榨。只是我依旧急切地期待寒假,期待坐上那个飞快的碾轮架,大声欢叫着过“坐飞机”的瘾。别家的孩子为了胜任榨油汉而苦练肌肉的时候,我大叔开始了寒窗十年的磨砺,终于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江西师大。这个消息如一颗重磅炸弹,把整个山村都掀翻了。那是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开学之时,正值金色的九月,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与大叔同龄的伙伴们也从“油槽下”跑出来,涌到村口,为大叔送行。几年之后,二叔也考取了省城一所建筑学校。短短几年,一户人家出了两个“状元”,在村里当时是一件极为轰动的事情。此后,再到榨油季节,我放假回家,只要去了“油槽下”,无论是谁家榨油,主人家都纷纷让我第一个坐上碾轮架,不再需要在一旁等得心眼发急屁股痒了。

彼时,我已经开始了初中的学业。两个叔叔的经历同样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那个曾经充满魔力的“油槽下”,对我的吸引逐年消退。一九九三年夏天,我迎来了自己的中考,并最终以全县第五名的成绩考取了省城一所中专学校。那个年代,读中专的意义,等于彻底逃离了“追牛屁股”的农村生活,端上了“铁饭碗”。

那年暑假,我依旧和伙伴们一起放牛。傍晚时分,牛进了圈,我们相约来到“油槽下”,生起一堆火,从怀里掏出家里拿来的玉米、红薯、毛豆、芋头,扔到火里烤。巨大的油槽木,在篝火的映照下,油黑发亮,似乎不再显得那么肃穆庄严。袅袅的烤香随着火焰升腾,溢满了整个槽屋。

假期结束,我去了省城。一年后回到老家,正值寒假,我来到“油槽下”,惦念着再体验一回“坐飞机”的刺激。可是槽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地上长起了野草。祖父告诉我,“油槽下”已经废弃了,人们纷纷把油茶籽送到镇上,用电动榨油机作业,速度快,出油率高,方便多了。槽房里,我和伙伴们生火炙烤的痕迹还隐约可见。油槽木也还在原地,由于经久不用,上面的油渍已经发黑,庞大而笨拙的身躯写满了落寞,毫无生机。

走出槽屋,我心一阵苍凉。曾经喧腾热闹的油槽,曾经担负着村民生计重任的油槽,如今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世人遗忘在时光一隅,寂寥地老去。

责任编辑:刘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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