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良海

遂川汤湖人的日子是靠茶水衔接的，自太阳照亮狗牯脑山到中午，从满街茶馆人头簇拥的下午到月上中天，种茶、采茶、制茶、说茶、喝茶、卖茶，一切与茶有关的故事像钟表的指针旋转了一个丰满的圆。水一直在茶壶里热着，狗牯脑茶特有的香气始终在空气中袅袅弥漫，久久萦绕。

汤湖的村落叫青茶、白土、玕山、南屏、横圳……村落的名字带有田园的诗意，绿树村边合，青茶坡上斜。走山路去看最初从南京带回的茶树，种在云雾缭绕的狗牯脑山，母茶安安静静，打禅入定，满目翠色；陪她一起度过二百多年历史的桂花树高大丰茂，大有喧宾夺主的气势。茶香，桂香，心香，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比例经过二次杀青二次揉捻工艺，一片绿叶摇身一变，有了与众不同的身价与贵气，有了百年来名声远扬的品质与追求。

在汤湖，随便拉一个人闲聊，十有八九离不开茶的故事。狗牯脑山下的梁家子孙打娘肚子里以来就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血管里流淌着狗牯脑茶奠基人梁为镒以来一脉相传的回声。种茶，种出了老祖宗山山皆茶树的梦想；制茶，制出了祖德流芳的家声。梁氏第六代传人将祖传秘笈公布于世，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禁锢，一片茶叶出墙来，手艺飞入千家万户。然而，手艺精湛还需要靠积累，靠领悟，靠用心。采茶、杀青、揉捻、整形、烘焙，茶农以肢体为语言，在叙说一片叶子的今生前世，正如说书人在表演故事的喜怒哀乐。杀青也叫炒青，把摘回来的鲜叶在铁锅里“杀劲”，经过高温水气蒸发，鲜叶变软。揉捻，就是做形，翻、摊、揉、捻、搓……眼疾手快，动作如舞蹈，如太极，火候、力道的掌控全在娴熟，全在匠心。

茶是小气之物，鲜叶的粗细、水分的干湿、揉捻动作的轻重、摊青时间的长短、火候的拿捏把握、制茶时心情的波动都影响着茶叶的品质。炒茶，土灶，柴火，火苗舔锅底，却不能冒浓烟。锅上白气熏眼睛，制茶人弯腰俯身，双手在热锅游走。这过程，是人与叶子的对话，是人与自然的融合，唯有全神贯注，唯有精益求精，一片叶子才能成为有灵魂的茶叶，饱含着天地间万物的诸多精华。茶又是大度之物，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白瓷茶杯玻璃茶杯在握，静守左溪长流，细说客家人婚丧嫁娶，乐道风土人情，侃侃收入畅想。三五人围着长桌而饮，饮的是情义，饮的是茶水之外的真意。而一个人独饮，品的是古意、康宁、闲适，茶有风骨，有自然真味。

茶是山水，每一片茶叶都是有生命的。独特的高山小气候，编制了狗牯脑茶生长密码。梯田状的茶山得高山清泉，郁郁葱葱，嫩绿吐舌的茶芽儿，一丛丛，一簇簇，浓淡相宜的绿色，铺排在汤湖每一个山山岭岭。捏一撮新茶入杯，热水冲泡，茶叶在杯中翻动，一芽一叶，亭亭玉立，舒展有致，就像中国书法点横竖撇、起承转合、或藏或露，腾挪间，还原了一个春天。

茶是心境，狗牯脑茶泡三道。鸟雀在茶园里欢唱，阳光下茶绿水暖，杯盏生烟，一缕狗牯脑茶独一无二的栗香流转。喝下第一道青绿茶汤，四季如茵的茶山浮现在心头。第二道茶汤愈见鲜妍，心中有了大山的松涛竹语，有了一年四时的风霜雨雪。第三道清如白水，茶汤香气氤氲，茶人合一，抵达灵魂的家园。“莫道醉人唯美酒，茶香入心亦醉人。”水中有茶，水里有了丰厚的内容；茶入沸水，茶里有了无限的遐思。茶与水交融，正如人与人情感的交流涌动。在汤湖，笑颜相见，朋友之交淡如水，无羁无绊，无欲无求，心与心贴近，有道客来茶当酒，晴窗细乳戏分茶，离忧愁远了，离君子近了，人间至味是清茶。

汤湖，一个带着绿茶胎记的小镇，万家灯火故事长。茶馆的灯亮起来，茶山的杀虫灯亮起来了，月亮亮起来了，远处的狗牯脑山亮起来了，心也亮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