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丽

“滋啦”，菜入油锅，发出一阵很是热闹的声响，油雾升腾，他隐于其中，全情投入地颠着勺。

我知道，他喜入厨掌勺最大的原因，与木籽油有关。

永丰人管油茶叫“木籽”。农人们于八月（农历）铲岭，锄去树间杂草碎石，置于茶树两旁，生生开出一条条狭窄的山道道，仿若山岭的万条脊椎陡然隆起。寒露时节，即可采摘木籽。农人勤劳，天刚蒙蒙亮，便会起床，包上头巾，穿上保暖衣服，背上竹篓，带上干粮，打早上山。这个时节的木籽，仍然年轻气盛，傲娇地挺立于枝头。所幸，木籽树较低矮，农人们会比较轻松地爬到树上采摘。但是，大多数农人会延迟至霜降时节上山捡木籽。在他们看来，寒露与霜降时的木籽，就如青少年和中青年阶段，一个仍居青葱岁月，嫩得可掐出水，其油份亦含有水分，色泽相对清亮；一个是历经了岁月沧桑，水分早已随着时光蒸发殆尽，唯余精华沉淀。霜风一起，壳裂籽落，这时候的木籽榨出来的油更为浓稠，纯度极高。

柴米油盐酱醋茶，人生百味度年华。农人们爱木籽，与这开门七件事之一的日常紧密度，不无关系。

他的祖辈皆在农村，他也爱木籽，更爱与木籽亲密接触的每一段时光，无论是风起时，花开时，结籽时，还是油香四溢时。年少，无处不在的欢乐。木籽山上，遍寻百节虫，以枝挑弄，变条为圈，肥憨笨拙；木籽花开，引蜂而入，蜜匿其中，凑近而吮，香甜糊口。入秋后，山岭顿时热闹了起来，男女老少，以家为单位，各自山头为据点，亮开嗓子呼和，此一呼彼一应，家国大事，家长里短，把凉了一春秋的山头，烘得纷繁又闹腾。孩子们最喜欢的还是榨油坊。

入冬，一年的农事，终于也随着年初的心愿一起打包总结了。这时候，榨油之事才会提上日程。村民们按照各自需求，排着各家榨油的日期，有序，紧凑。灶膛内，塞进的是农人们一年里挑出来的最粗壮也最易燃烧的干柴，“毕卟”“毕卟”地释放着最耀眼最温暖的光。有的人家会借此火势，架个铁圈，放把水壶，咕噜咕噜地喘着滚烫的热气。要不就从灶膛里扒拉出热灰来煨红薯、芋头。此时，孩子们热切的目光，与大年三十守压岁钱时不相上下。吵吵闹闹地争抢着烫手的红薯、芋头，腮帮子鼓鼓地，像憋足气的小青蛙，猛地吹一口气，仿佛足以将所有的滚烫一把吹走。

热闹的，不仅是孩子们，还有紧张、忙碌的开榨流程。油坊一侧，6个烘烤台面排满了去壳的木籽仁，烤干的木籽仁进入碎粉程序，碎好后装入大锅里的木甑里蒸，直至大热气一直往外冒才舀出来，放进铁圈固定的稻草里做成一个个圆圆的茶枯。十几个茶枯码得整整齐齐地，被机器以物理压榨的方式，挤压出如一股股小溪流般的木籽油，流入茶农的油缸里。此时，长辈会端上刚煮熟的米饭，在中间挖个洞，淋上一勺新榨的木籽油，香气扑鼻，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吃了，据说可以驱蛔虫。

被压榨完的茶枯，油坊也会好生留着，等着绿海油脂公司前来回收再利用。绿海是县里的国家级龙头企业，也是山茶油行业唯一获得“中华老字号”“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等多项品牌的企业。通过改进工艺、更新设备方式，从茶枯、茶壳中提炼茶油、茶皂素、茶粕等产品，有效提高附加值。

“滋啦”，又一道菜下锅，热气氤氲，他依然沉浸其中。

吃的是木籽油，也是往事。它就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地割开了过往，一帧帧回不去的画面，一幕幕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