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樯

那年盛夏上了井冈山，尚未跨入宾馆大门，四下里便有震天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似乎不是从看不到的地方由远及近传来的，而是纹丝不动地在近旁回响，仿佛响了很长久的日月，我们一路走来，不由分说，将我们覆盖了。

似乎是蝉声，可我怀疑，蝉声不该有如此大的动静和气势。寻常的蝉鸣，长一声短一声，即使鼓足劲叫上一气，很快歇息。可这里连成一片的鸣叫，连短暂的停顿也没有，仿佛要永久地响下去。

巍巍井冈，满目莽莽林海，绿色天涯。虽然城区建在山上，据闻为保护环境，城区的重心近些年已陆续迁往山下，山上则成为纯粹的风景区。这显然遏制了过度开发的势头，森林也就更加汪洋恣肆地生长。向晚，我们在茨萍街头漫步，不期与两排高大挺拔的云杉相遇。细细打量，云杉直插凌霄，遮天蔽日，在树下伫立的我们，顿觉有彻骨的凉意。我暗想，这是百年的荫凉也未可知呢。更想象不到的是，树冠上也有响成一片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与宾馆前的听到的喧响如出一辙，它栖息于云杉深处，仿佛鼓动了每片树叶拼命鼓噪……

我不由好奇心陡增，对同伴说，一定要找个当地人细问究竟，是“何方神圣”制造了这漫天回荡的声浪？

翌日我们搭出租车，去寻访一家地处僻静口味地道的米粉店。车过林荫道，又是震天的喧响毫无遮拦地传来，便问开车的师傅，“这是什么叫声？竟然这么响亮。”“知了，知了呀！”师傅似乎对我的无知不解，还觉得好笑。

不禁羞愧，我曾无数次在北方宽阔的公路上，领略过蝉声绵延十里的阵势，也算“见多识广”了。还有刚才我依稀看见林荫道旁的两个小男孩举着长长的网，在树下捕捉着什么。我少时也有过如此“豪举”，应该毫不犹豫地断定这充盈耳旁的是蝉鸣，可我的判断力不敢越雷池一步，竟然“失灵”了，只因这蝉声太不合常规了。

是的，这蝉声太不合常规了。可转念一想，在充盈着大自然灵性的井冈山，花朵尽情怒放，树木铆足劲蓬蓬勃勃地疯长，蝉声拼命般鼓噪，一切变得夸张，仿佛被无限放大、拉长，似乎又都是“合情合理”的。

随后在山上逗留的数日，我们一直与这惊人的蝉声相伴。

为一睹飞流直下的奇观，那日一早，我们踏上往龙潭的山道。山道高高低低，曲曲弯弯，我们走上一气，歇上一气，走走停停中，忽闻郁郁葱葱的群山深处传来一阵轰鸣。自然也是蝉声，不过又与我此前听到的迥然不同，仿佛是奏响的，或者也可以理解是顺着山坡滚动而来的。那一刻，恍若有巨型的管风琴被赫然拨响，整座山峰也随着应和齐鸣，开始了颇具气势的大合奏。仿佛“山头鼓角相闻”的情景再现，隐隐地，顿觉路旁的树丛和山壁的草叶也在一起颤抖。

即将下山的最后一夜，我们谁也不愿将自己关在宾馆房间里，以免辜负了井冈山的良宵。于是来到灯火灿灿的天街。天街夜凉如水，花香袭人，我们拣了靠近喷泉广场的一处露天咖啡馆坐下，孰料一时置身于喧闹的漩涡，喷泉的流水，扩音器里高分贝的流行歌曲，以及高一声低一声、声嘶力竭的不知何人飙歌的声浪，都一股脑袭来。很快我发现，在这一切喧响之上的，是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或许是在身后的山上响着，可在我看来，却仿佛在四周回旋，如同通过巨大的音箱传来，将所有的声响都不由分说碾压。于是，我相信，在这里，蝉声不会怯场，不会轻易让出自己的地盘。

于是问轻轻走来上饮料的服务员：“白天黑夜都听见这蝉声，不会觉得吵闹吗？”

“不会，我们习惯了。”她的语气平静超然，仿佛含有“这本该如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意思。

夜已深，游人和喧闹都潮水般退去，天街上那震天的蝉鸣依旧亢奋、毫无睡意地拼命鼓噪。我们踏着碎步归去。蝉噪林愈静。蝉噪，也使这座安卧在莽莽林海中的小城愈加静谧，愈加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