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小平

在井冈山市茅坪镇马源村旁，有一条蜿蜒流动的小溪，从黄洋界脚下流出，绕过村庄，穿过田野，河道时宽时窄，河水时急时缓，在山林之间突兀回转，形成一个深潭横于溪中，潭水清冷碧蓝，幽深不见底，数不胜数的礁石、鹅卵石构成河面奇异的风景。而潭边岸上却留下4个深深的马蹄印，因而得名为马蹄潭。古人有诗云：“晨思左溪水，暝忆深潭月。”

那天夏夜，倏尔一滴银汁，悄然滴落在我上衣的一颗纽扣上，旋即漫开，将我整个儿浸泡在一汪纯银之中。抬眼望去，那自檐滴落下来的，竟然不是露水，不是雨粒，而是若冰似玉的月华。再看距离我不远的马蹄潭，此刻也泡浸在一汪冰玉般的纯银之中，我遂有了踏月马蹄潭的兴致。

马蹄潭离我居住的这座小城仅一箭之遥，虽处僻隅，然其美甚，且这名字似乎生便是为夜，为月夜而取的。不知为何，先前我竟丝毫没有想到这一点，直至今夜，我才委实觉着它们之间萦系着非同一般的情结。以往，它们一月在天，一潭在地，每回与我照面，从来也没有结伴而行过。而今夜，两个竟像约好似的，手拉着手，脸贴着脸，灿灿亮亮，鲜鲜灵灵地笑吟着向我奔扑过来，是那样默契，那样亲密无间，俨若一个连心共脑的生命体。我不能不为造化独出机杼的创造而深深感动了。

高悬于我瞩仰中的，并非一轮丰盈的满月，而是金瓯尚缺的半圆。但这于我，已是极大的满足——也许是我从来就以为世间万有本无圆满之存在罢，也许是我从来就以为不尽圆满中更具妙不可言的动人与深刻罢。而此刻的月儿，在绝无一丝云翳遮蔽的青空中，委实是太圣洁了。那是一张翘着嘴角而不曾被吻过的唇儿，那是一只于旷世的缄默中蕴藏着万语千言而从未照过影子的明眸，那是一条从安徒生的童话里蹑足遛出的美人鱼，那是一首只有用心灵才能读懂和悟出的抒情小诗。唉，其实它什么也不是，它就是它，它就是半圆的月亮，仅属于今夜的马蹄潭的月亮。它一身素洁，不辞辛劳，追风破云而来，就为与刻骨相思的马蹄潭作一次一夕千金的美好相聚和剖心交谈。瞧它，是那样温柔，那样妩媚，是因为终于依恋在马蹄潭宽阔的怀抱中，抑或因为终于怀抱住了宽阔的马蹄潭呢？我渐觉着如梦似幻的月儿有了几许暖意。

潭周没有林子，没有栅栏；幽曲的小路，这会儿了无纤尘，亦了无人语，只有我手里的香烟在悄寂地燃烧着一颗红豆。于袅袅升起的一笔淡淡蓝烟中，我开始思忖这潭。早就听说马蹄潭有一个美妙动人的故事。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茅坪一带经常洪水泛滥成灾，民不聊生，惊动了玉帝，于是玉帝委派吕洞宾下凡处理此事。吕洞宾取了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几块石头，准备送到茅坪去，修筑堤岸，用来治理洪水，因为运输不方便，便将石头化为一群乌猪，由天上降到黄洋界，再由黄洋界赶到茅坪。那天，吕洞宾骑着一匹白马赶着乌猪到了黄洋界，因为一时贪恋这里风景如画的景观，让乌猪走了好远，等回过神来已经不见了乌猪。于是策马追赶，不觉走过了头到了马源左溪来了。由于白马走快了而没有看到那群乌猪，这时吕仙人看到路旁一位老妪拄着拐棍走着，便停下来问道：“老婆婆，请问你看到一群乌猪了吗？”老婆婆答道：“哪有什么乌猪啊？明明是一堆石头！”

一语道破了天机，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那群乌猪便全部化成了乌黑的石头，停留在黄洋界下的瑶背村路旁。吕洞宾大吃一惊，白马长嘶一声，于左溪潭边一跃而起，直奔天庭而去。而潭岸的岩石上，则留下4个深深的马蹄印，至今还清晰可见。

我这般思忖着时，便有了几分醉意，仿佛真有一位白马仙人，身跨高骏白马踏波而来。我却还是从醉意里挣脱出来了，因为我的目光又一次被粘在了月华依依的潭上。今夜的马蹄潭，是一池光彩照人的水晶，一颗耀着灵光的圆宝石，即便是潭，也绝对与别的任何一座潭都不同，插一茎蓟草下去甚或立时就会长成一棵蓊蓊郁郁的大树，泼入一盆墨汁也会给漂涤得白白净净。不，别看它整个身子静若处子，而中心却灼似沸汤，偶尔有风自彼岸吹来，千瓣鳞波顿绽奇葩，然而转瞬即被马蹄潭挥手抹去。是呵，今夜的马蹄潭，无须花香，无须鸟语，无须灯影与桨声，只求以杳无声息的沉静，把一腔心曲诉与月儿，以水波不扬的姿态，消去月儿对自己的千古悬会。呵，今夜，有谁比马蹄潭更理解月儿的情愫呢？

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不由得弓下身子，往幽幽一碧中掬起一捧冰玉了。没想这些晶莹剔透的精灵，却从我的指缝间飞快地滑落出去。低眉谛听，那坠入潭中去的叮咚、叮咚，分明在亮丽地敲叩着跌宕有致、耐人寻味的音韵，别有一番情趣。

马蹄潭不曾种莲，自不能采一朵红蕾爽心而去；亦不曾植柳，不能折一叶翠绿衔在嘴里吹唱一阙缱绻的歌。在一块青石板搭就的小桥边，我居然遇着了一位垂钓的老者。“老伯，这静夜里也能钓着鱼吗？”我问。老人答道:“垂钓，就如你潭畔踏月，非得有所求吗？”我竟然被他反问住了。我只顾着埋头咀嚼老人的问话，全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马蹄潭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