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面躺在青黑石板上，看天。天上空空荡荡，深蓝的底色有着神话传说的邃邈与迷幻。

阳光洒在漫山遍野的毛竹、青杠、栎树、映山红上，将初夏浅绿的叶子一片一片照亮。连山便在圣洁的光中，飞龙腾跃。风是多情的浪子，吻过青山，吻过树梢，吻过我粗糙的脸。

野蔷薇正在开花。浅黄的胭脂的雪白的，千朵万朵压枝低。石龙藤一路铺排，无数的白色碎花强势地淹没了它赖以存活的依附物。

毛栗树有着惊人的生命力，一簇盖过一簇，向其他灌木昭示着自己的所向披靡。它是我和明哥小时候的柴火，一担一担挑回家，却越砍越旺盛。它还是我和明哥小时候舌尖上的美味。秋末，我和明哥吆喝伙伴去夹毛栗。傍晚，砍竹子做扁担，踩着山路与夕阳的影子走下山。口兜兜里装满了从咧嘴的毛栗苞掰下的坚果。到家，将毛栗苞堆成小山，沤腐几天，除去披满锋利刺尖的外壳，筛出栗色的果实。烧毛栗柴，爆炒毛栗子，灶前破烂的窗子汹涌着妙不可言的板栗浓香，刹那间，淹没了整个村庄。

我将视线从毛栗树慢慢收回，转向悬崖边两株枝干温柔触碰在一起的野梨树与野山楂。它们本来就是近亲。在看不到的地底下，它们一定是树根缠绕着树根，相互依偎，相互鼓励，相互竞争，挣脱石缝的桎梏，在狭道中迸发出生命的活力。昂首挺身地活，活成一幅画，活成一股力道。

大风车旋转，三片六七十米长的叶子呼啸着尖锐的声响。云雀惊起，扇着灰褐杂斑的翅膀，俯冲山坳。

继续往上登。山顶巨石森森，像一部厚厚的词典，里面记录了多少的自然秘密？俯瞰，建风力发电开山修筑的路，宽阔，蜿蜒，像章鱼的脚，向四面八方伸展。

折身返回到大半山腰，向东南横行二百米。巉岩危立，岩洞可容纳三四人。石壁挂水珠，颗颗晶莹。水溢石槽，冰凉甘甜。洞里竖立条石，石面刻有数行阴字。我捧水清洗，认清开头四字：大清光绪。余下的模糊，长有青苔。刻字笔画乏力，绝非出自名家之手。倒是洞上“西江天柱”四个大字，雕刻得棱角峻厉，骨力道健。道听途说是岳飞手下大将手书。岳飞带兵黄河前沿抗金，后方时不时有山民闹事，同样危及偏安一角的南宋政权。官兵镇压，山民逃入深山，如此说来，题字也有可能出自权贵。借名人达官的显赫身份来提升山水景点的品味，处处皆是。“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

初夏的巾石峰，嘉木青黛，竹海幽邃。新生的毛竹，嫩绿圆润，俊俏挺拔。竹叶间漏下的阳光温软如玉。大伙儿坐在竹林小憩，说说笑笑。同行的明哥气喘吁吁，汗湿后襟。年轻时的明哥身强体壮，却不幸患肺结核病，贫困就硬扛着。平时，还种田，养母鸭，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这些年，明哥的子女已经成家立业了，他负担减轻了许多，身体自然就好点了。今天邀他登山，明哥爽快答应了。现在登海拔900多米的巾石峰，其实简单多了。汽车爬上大半山腰，停在大风车旁。再花半个小时，就山高人为峰了。

“累么，明哥？”

“还行。挺快乐的，趁着还能走得动，我还要好好活着。”

明哥笑了笑，皱纹绽开，仿佛年轻了许多。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朗朗笑声，惊飞了林中鸟。风从肌肤上滑过，挟带笑声，去追赶飞鸟。

文/黄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