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书长伴，光景常新。蓦然回首，从而立到知天命，我的藏书生涯已走过二十余年。

仔细忆来，我的藏书始于2000年，彼时正在浙大中文系读研究生。寝室同学皆好书，我们乐此不疲地往返于杭州各旧书店、特价书店、书摊之间，节衣缩食，买个不停，始有意于藏书。常去的旧书店有杭州古籍书店、沈记旧书店、布衣书局杭州分店等，特价书店则有唐风书店、南华书店、博库书城文二路特价店等。新华书店、博库书城、三联书店、晓风书店、枫林晚文史书店等皆以新书全价为主，我们只关注其打折处理信息，否则进去只读不买。不管什么书店，皆是明码标价。特价书、旧书都在封底用铅笔标价，原价只是参考。老旧版本书标价绝大部分要高于原价，这也是我们最想买的那种。有的高于原价数十倍，尽管你爱不释手，却苦于囊中羞涩，只能悻悻作罢。总有一些书，你放下又拿起，用讨好的眼光看看店主，店主立马将头别过去，心硬得铁石一般。这个情形，你若硬着头皮讲价，便是长了店主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自取其“辱”。

实体书店和书摊的消失，网络的兴起是最重要的因素。网上书店和平台林林总总，“乱花渐欲迷人眼”，确实让人流连忘返。博士毕业参加工作后，我的藏书主要便来自网上了。网上选择面陡然扩大，面对的甚至是世界市场，兴趣和性价比都能轻而易举得到满足，因此藏书的数量和品种空前增加。满足感往往带来失落感，世上之事还真难有双全法。譬如网上无法翻阅实体书，只是看图片下单，过程的掂量被瞬间的刺激取代。书买得频、买得多，一不小心便重复，所买书动辄有复本，瞬间你便会对自己的记忆失去信心，对青春大好年华一去不返怅惘难已。更为要命的是，若只是听任兴趣买书，挑选的尺度极容易被放纵从宽，古人批评的“糠秕混精凿”现象会大量发生。“藏书杂九流”，固然有助开卷有益，然太杂、太泛未免分散精力，影响到品位和深度。

买得起书，买不起房，这是清寒书生多半要面临这样的尴尬。为了有一个足够大的地方藏书，我先是图便宜，买了一个顶层带阁楼的房子。就着阁楼墙面错落打书架，每格书架都放两排书，高高低低，在灯光的照映下别有情致。环顾四面，坐拥书城，小楼一统，有时还真有点踌躇满志呢！灯下读史，史中有爱，再回味“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的意境，不觉感动肺腑，妙处直通周作人的“死书就变成活书”的读书境界了。年华渐老，腿力疲惫，前些年我不得不换个楼层低一些的房子。没有了阁楼，为了安置那些书，我只能在书房、厅堂和卧室全都打上书架，所花代价自然不菲。妻子怒眼圆睁，明知故问：“天天手贱买个不停，看往哪儿堆了！这到底是家，还是图书馆？”理亏不能嘴硬，我只能赔尽笑脸，说着不是，直到书架打成。熟悉的客人进门，大皱眉头，对着妻子说：“你怎么允许他这样乱来？到处都是书，弄得进来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谁还来做客呢？”客人这么一埋怨，我在家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了。

家里藏书虽多，然受限于财力，走的是平民路线，珍贵版本无从谈起。初心本来就是为读书而买书，因买书而藏书，藏书是为了读书。然令人汗颜的是，这些年只顾着买书藏书，读书却日益荒疏。每每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挤着的书脊，想到其中很多根本没有翻过，藏书竟然沦落成过过瘾、满足一下癖好的行为，不禁扪心自问：这与玩物丧志何异？念及此，猛然想起藏书家周叔弢曾说过：“藏书不读书，何异声色犬马之好！”如同一声断喝，足以让人汗流浃背，幡然醒悟。书若不读，自与俗物无别；若是读而有得，才会是高尚的朋友。都说“家有藏书不算贫”，这道理的前提是藏书不能变成废纸。反之，则成家拥万卷贫彻骨，可叹、可气、可恨。读而不废，纸张飞扬，生命的精神贯注其中。如斯，藏书方如灯塔之光，熠熠生辉。

藏书二十年，不再务多贪全，到了止于所当止的时候了。今后的快意，应如陆游《梦归》所言：“细倾新酿酒，尽读旧藏书。”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几乎都是用心淘藏的，流淌着自己的志趣和心血。书里人事加上藏书故事，构成了鲜活精彩的往事。且将藏书从头读，世事纷纷眼前来。我期待着从那些旧藏书中读出新意，读回自己，读懂万物齐一的宇宙奥秘。

文/彭庭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