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走了，在他度过人生第80个春节后，在2022年那个寒冷的正月初七的凌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哑叔是父亲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据姑妈说，哑叔并非先天聋哑，他一岁左右牙牙学语时会叫喊“爸爸”“妈妈”，但此后一场持续几天的高烧，让他从此生活在无声不语的世界。他用稚嫩生涩的语音喊出了人间最美好的“爸爸”“妈妈”之后，开始缄默其口八十个春秋。

哑叔是个聪明至极的人。在他离世的前几天，有与其年龄相仿的乡邻来我家拜年，忆起儿时往事，乡邻情不自禁赞叹哑叔的聪明。哑叔不仅心灵，而且手巧。他从未学过木工和篾工，但家中的桌椅板凳、箩筐晒垫，他总能修修补补，整得无懈可击，让村民赞叹不已。

哑叔一生有过短暂婚史，但没有生育儿女，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他像一头老黄牛，跟随我的父母不辍劳作，共同撑起了这个家。那时候我们家兄弟姊妹多，挣工分的劳动力只有哑叔和我父母三人。哑叔与我父母一道，用勤劳苦干的双手、宽厚结实的肩膀，将这个家操持得有模有样。在我孩提时的记忆中，总感觉自家开垦的荒地、菜园和种植的农作物比别人家多很多。哑叔常带我们去翻薯藤、拔芝麻、收豌豆、割大豆、挖红薯、刨芋头，家中收获的红薯、南瓜常常堆放得像一堵墙，比哑叔还高。这些成了粮食不足的最好补充，让这个大家庭的十一个人得以温饱。

在我的成长岁月中，不曾留下饿肚子的记忆，但哑叔的童年是经常吃不饱肚子的。母亲为了教育我发愤读书、立志成才，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为了活命，迫于无奈，奶奶曾带年幼的哑叔去乞讨过。难以想象，哑叔和奶奶遭受了多少白眼，忍受了多少饥饿，掩藏了多少屈辱！哑叔无声不语的世界，那酸楚的一幕幕，是否会常常浮现在他那聪颖的脑海？这是否成为哑叔日后勤恳劳作，助我父母改变家境的力量之源？

哑叔本来身体一直不错，可算得上是身板硬朗。2010年，我父亲辞世后，姑妈将他接到了北京生活。但他总闲不住，积极主动帮表妹的工艺品厂清理卫生、搬运物料，表妹每个月还给他发工资。2015年春节期间，他在菜园劳作，不幸摔倒，颅内出血，卧床两个月后留下后遗症，只能靠轮椅代步。此后请专人护理，不间断康复训练，稍有好转，但行动仍然不便，生活不能自理。2017年，我们将哑叔送到镇里的敬老院，2021年春节前夕，又转到附近一家福利院。敬老院和福利院都有特别护理的人员，给予了哑叔很好的照顾。我们姊妹及晚辈，还有姑妈一家，总有人隔三岔五去探望他，我们只想让哑叔少一点孤单。

2022年元旦前夕，哑叔发病高烧。70多年前的一场高烧，让哑叔彻底走进了无声不语的世界，而此次又是吉凶未卜。在区、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半个月后，哑叔病情有所好转。小年过后，哑叔精神日益低迷，且进食较少。我们请来医护人员为哑叔输液，由曾为护士的我爱人护理，连续三天，哑叔气色稍有好转。正月几天，我们多次探望哑叔，尤其难得的是，远在外地的表妹表弟也赶到福利院陪伴哑叔大半天，与他一起翻看了前些年在北京生活的照片。哑叔戴上老花眼镜，伸直脖子，睁大眼睛，认真地看，会意地笑。当天晚上，在老家祠堂重建竣工庆典活动结束之后，我们来到福利院，感觉哑叔快不行了，于是把他接回了乡下老家。

躺在熟悉的家中，哑叔转头环视了床前我们一群亲人，然后安详地睡着了，呼吸有些急促。我们在哑叔床边架起了火盆，守护在旁边，并且分好了工，排了班，准备彻夜守候。我与大姐夫值的是上半夜，深夜一点半钟左右，弟弟和侄子来换班，2点22分，我刚睡下不久，弟弟打来电话说哑叔走了！哑叔在环视了守护在床边的一圈亲人安然入睡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他一定是倦了累了，进入了长久彻底的休眠时空。

无声写大爱，不语传欢歌。哑叔，亚父，来世我们还做亲人，但你一定不能再无声不语，我们祈祷。

文/邹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