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里，桃树通常是睡得很浅的，山村的风才微微有些暖意，天上的雷才隐隐走过，它便顶着花骨朵在春风里探头探脑的。此时，万簇光芒已经从泥土涌出，自然的力量在枝条和花朵之间日夜奔突，春天已经是一朵伸手可及的花朵。

桃花得东风之惠，早开早放，“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新始的花朵裹着春天新甜的雨水，妆成宜室宜家的新娘。天地间，季节递嬗，日月规整，世界整装待发……

“竹外桃花三两枝”，这是苏轼的一首题画诗。惠崇，北宋著名九僧之一,跟苏轼其实不是好友，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却是苏轼喜爱的画家之一。这幅画最具冲击力的应该是桃花。三两株，在春风里。季节正在转换，衰败与新生完美地接力着。隔着疏落的竹子望去，几枝明艳的桃花顾盼生辉，向人们报告春的讯息。

我父亲喜欢种树，尤其爱桃树，桃园是他一锹一锹开辟出来的。春天，满园的桃花，仿佛绵延到云端，那是村庄最生动的表情。印象中，村口的池水边也有一株桃树，我二爹手栽的，树冠宽阔，其叶蓁蓁，它总是抢先一步开花，在热闹的春节里赶来增添喜色。此时，人们还是闲的，村里的任何动静都格外引人注目，比如桃树的第一个芽苞什么时候结，第一朵花什么时候放，很快在村里流传，就像谁家有个漂亮的姑娘一样，让人津津乐道。阳光下，娇媚的姑娘拍照留影，脸笑得像一朵怒放的桃花，看花的人往往比栽花的人还要高兴。

桃花的美感总是来自于其艳丽的花色和浓密的花朵，盛况越大，冲击力越强。谢灵运的“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中，柳条吐丝，桃花散落，绿意与桃红点缀着村庄和平旷的原野，人世的烟火里，努力地透着生命的新意。还有韩愈的《桃源图》：“种桃处处惟开花，川原近远蒸红霞。”遍布川原的桃花灿然齐发，热烈锦绣、无管无收。

桃花盛后,春色铺天盖地，世界在秩序里呈现出大美。

去过旅游的人都说，西藏的春天美极了。西藏的春天是从林芝的桃花开始的，那树高花繁，开得十分野性。盛放的桃花聚集着一年里全部的精气，它们绝世的容颜，映着蔚蓝云天和皑皑雪山，简直美不胜收。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桃花带着高原人的执念，萌发、绽放、以及谢幕，惊心动魄，生生不止。几年前，看过一个电视剧，画面里桃花漫山遍野，生命的质地热情而又张扬，看得人心旌摇曳，我看这个剧，多半是冲着那些桃花去的。网友说，它取景于林芝。

要说写桃花，我还是喜欢杜甫的“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当时，他定居于成都草堂，在历经战乱的颠沛流离后，生活稍稍安定。只是年逾半百，老相更催，心中自是愁绪黯黯。所以他经常独步寻幽，消遣世虑。由此机缘，他在郊外有了惊喜的发现：宝塔耸峙，江水静流，一枝桃花迎风而放。置身春景，杜甫往日的抑郁一扫而光。诗人洗练的笔墨里，桃花着锦，一簇又一簇，由着自己的心性深浅摇红，每一朵都是那样的令人怜爱。

最值得一记的是，一朵唐朝的桃花，带着一个浪漫的故事飘然而来。有个叫崔护的诗人，他参加进士考试后，在帝都长安的南郊野游，就演绎了一场毫无准备的艳遇。那时正是春天，一个姑娘站在桃花树下，她轻浅一笑，光彩夺目，白皙的脸庞，晕着淡淡的腮红，与绚烂的桃花相映成景。偶然的惊鸿一瞥，令多情的公子情摇意夺。一年后，他重寻却不遇，徒留一句惆怅的叹惋。自古，桃花与寻春遇艳连在一块，这是桃花和爱情最靠边的一次吧。

早年读胡兰成，他笔下的桃花多了一份温情：“乡间的人与花皆好，桃花在村口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在僻远的乡间，一株桃树摇曳生姿，肆意绽放。阳光下，时光简静，春风一寸一寸的暖，那花事热热闹闹的，花影与光影映衬着、交叠着，仿佛连时间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桃是遍布于全国的、历史悠久的植物，其果实自古受到人们的喜爱而被奉为“五果”之首，《诗经》开始，即以“灼灼”形容其花色之美。“初桃丽新采,照地吐其芳。”一枝碧桃举着明艳的花朵穿过茫茫人世，经千年的时光，一路走来。那暖暖的春风迎面吹拂，桃花一朵一朵，开得人世格外芬芳……

文/曾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