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市新城镇东北6公里处的古道上，有个著名的七溪岭，东头称新七溪岭，西头叫老七溪岭，两岭相隔5华里，山中有一条石板小路，历来是宁冈通往永新的咽喉要道。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知县梁爵辟路，又名梁公岭；后因山岭有七溪源出，遂名七溪岭。

古诗有云：“上有千仞岩，势欲压人顶，下有万丈溪，清欲摄人影。楼空石磴悬，延缘曲如蚓。自下而上上，仰视难引领。自上而下下，深疑入眢井。惟第七岭雄，曲折赴危岭。”纵是未亲临其境者，读之也不难想见它的险势异常。

这首诗作者为明隆庆年间知县李养栋，距今已520余年。人间至少过去十几代人，但对大自然来说仅是打了一个呵欠。据清同治版《永新县志》载，宁冈和永新两县历任知县都曾经通过财政拨款、社会赞助等方式来维修这条交通要道，沿途还依次建造4座凉亭，分别取名为永宁亭、泰山亭、望月亭、旗山亭。而今我来这七溪岭上的百步墩，仍是仰头仿佛处处巨石就要下跌，却又欲退不能；而向下一看，只疑身陷枯井之中，欲喊无声。

正如登泰山十八盘，一般游人恐怕绝少细数究竟是十八盘，还是十七盘抑或是十九盘一样。我攀古道七溪岭也没有记准到底是不是转了7圈，只知印象最深的是到达七溪岭绝险处立有一石碑，上有“小心移步”4个大字，提醒你千万玩忽不得。一抬头，那颇有几分狰狞的危岩怪厉对着我，像在惊问：这里是只有飞鸟可渡的狭路，你这不知趣的俗子怎敢斗胆闯此禁地？

我只暗笑，没有作答。

自古以来，凡由这条古道入永新者，谁能不从这七溪岭“盘”过？那明代崇祯年间张献忠起义军部属攻占永宁十万征夫要“盘”；那明代湖广监察御史龙遇奇在青原山讲院时抬他的轿夫也要“盘”；那清顺治年间谢九官考中吉安府得进士第一人陪他的书童也要“盘”；那采药砍樵的草民固然要“盘”，那风尘仆仆远行赴任的显官就可以不“盘”吗？统统要的。如果确实是七盘的话，缺一盘也不行。那写下千古名篇《七溪岭茶庵记事三十六韵》的知县戴振河无疑是“盘”过的，那由吉安进驻永宁太平军翼王石达开遣监军的李春发肯定也“盘”过，因为不过七溪岭就到不了宁冈。那清初文坛上的神韵派首领号称玉岩山人的谢上举，于康熙二年(1663年)入都门补殿试途中也一圈一圈地“盘”过，要不他怎能写出这样的诗句：“万丈丹梯不可攀，曾来怕说七溪山。人如冻蚁缘崖上，路似惊蛇出草间。绝顶钟声天外寺，半空塘泛日边关。连年我亦频经此，几个劳生肯暂闲。”还有那清代永新邑人顾民岩也留下诗云：“丈夫志四方，岂必邱樊老。两上七溪岭，高与碧空扫。仰登梯乱石，啧啧征夫恼。不知身入云，止觉露湿袄。上看人如蚁，下视树似草。羊肠棘双足，虎牙呈一撩。喘定清梵出，小憩宽怀抱。”看来，诗还是得源于生活，没有真切、强烈的生话感受，纵然挖空心思，也难以写出震撼人心的诗句来。时代在前进，历史在发展，但历史很多时候也往往呈螺旋形攀登的态势，就眼前的七溪岭来说，人们从明代“盘”到清代，从民国“盘”到现在，总是在不断地周旋、周旋……倒是只有那山底下峡谷间的清溪水，千百年来却安于弹着清波漱着滚石蜿蜿向前，没往高处攀。是攀不上吗？还是各有其志？我没有问，它也没有答。

不过，人却无法追随溪水，那是没有路的路。因而，只能攀岭而过，再险也要“盘”，不“盘”就难得入永新。自古以来，得意者“盘”，落难者也“盘”，身负重物者“盘”，空身捷行者也“盘”。如今火车也“盘”，一出隧道，便似打出一把折扇，后几节车厢中的旅人探首车窗，看这把巨大的折扇煞是壮观。汽车也要“盘”，从低而高，好像射出一颗颗飞弹，随后又隐而不见，让人惊心动魄。

七溪岭最险，七溪岭也最忙。它从来没有对谁发请柬，人们却都来找它；它没有主动麻烦谁，人们来了却又抱怨攀它太辛苦；它吸引人之处在险上，它讨厌人之处也在这个险上。

但当我过了七溪岭后，再回头看它，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只苍鹰，在岭上翱翔，不急不慢，不狂不躁，颇有一副超然气度。其时岭上有云，这鹰时而不见，时而又出，在云里穿梭，不惊不恐，不迷不乱，也许它久而久之体验出来，这岭上的云雾，无非是些轻烟而已。

可是，鹰再超然再潇洒，我们却不能一味仿效。它的翱翔，主要是为生存而觅食，为觅食而生存，它南不入湘也行，北不归赣亦可；而我们却不能只在岭上转来转去。听，心脏咚咚跳着催我们赶路。

哦，七溪岭再高再险，仍是我们必经路上的一个里程标而已。

文/尹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