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陈桂明在前些日子。住在北京八达岭脚下的老京漂、画家解烨向我发来微信语音，向我说起了陈桂明。他说陈四十左右，永新人，也是个京漂，职业画家。与他画油画不同的是，陈画国画，主攻山水和人物。陈还喜欢文学，看过我不少文章，说是写得还行。一番介绍之后，解烨抛出他此次联络我的意思：陈过几天因画事到南昌，特想与我见个面。因与我素不相识，故托他微信引荐，一是先把我微信名片推陈，希望我加上；第二呢到访之日，我不要拒绝与陈的见面，云云。

解烨是我认识三十多年的朋友，他与我同一个学校毕业，是我低两届的师弟。因为热爱艺术，他很早就辞了公职做了京漂，目前以画画为生。我去北京，与他联系最多，少年时的友谊一直保留至今。

自古诗画同源，文艺一家，何况还都是吉安人，乡情在呢，又加上解烨引荐。就加上了微信。

不日陈桂明到南昌，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桂明——

他个不算高。脸有些苍白。身子有些微胖。没留长发，也不是光头。目光呢没有民间艺人常见的精明、算计和油腻，而是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少年才有的单纯，还有担心自己打搅了别人的不安，以及荷戟彷徨的那种茫然。

他一个肩膀挎一个很大的包。那包方形，大得可装被褥，其形状火车站很常见，我们经常以此来作为对乡村务工人员的指认。但它并没有红蓝两色竖条纹。而且质地要好一些。也许是这个包太大，而他的姿势不对，他进来的时候还被门撞了一下。然后他稍稍调整了姿势，进来后把包放下。

简单地寒暄之后，陈桂明就开始打开那个大包，往外面掏东西。他先是掏出来一个画册，当然是他的画作的印制品。画册的前面是一些山水，我不懂画，但见山水图很黑，大概是焦墨画。画册的后面，是他的人物画。

那是怎样的人物画呀。画的都是一个个老人。他们大多随意坐着，衣服呢大多粗简，举止相貌大多呈现出高龄者不可阻遏的衰败。但他们的目光里有着共同的坚韧不屈，表情有着共同的棱角和硬质。他们中有的穿着绿色衣服，衣服上挂着一个个徽章透露了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老兵。从战火硝烟里走出的曾经的军人。

陈桂明合上了他的画册。从大包里又掏出了卷成圆筒的整张宣纸，在我的办公室茶几与书柜之间的空地上打开。那是还没有印制成画册的原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纸上。因为画面巨大，我能更真切地感受到画面的力道：岁月的力道，军人的力道，陈桂明笔触和墨色的力道……

在我按陈桂明的导引读着他打开的画时，陈桂明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里，陈桂明穿着井冈山时期的灰色军装，正在为一个老人写生。因为他的微胖，他穿着灰色军装画画的样子就有些滑稽。陈桂明告诉我说，这是他的工作照。

陈桂明把画收进了他的包内，最后竟从包里掏出一块已经陈旧的用于悬挂在室外的红布。上面用白色的喷绘写着：“向共和国老兵致敬”陈桂明水墨人物写生行动。红布上密密麻麻地签上了许多看似人名的文字。它们粗细不一，浓淡不同，字形笔法相异，给我带来了十分强烈的视觉刺激。陈桂明告诉我说，这些签名，都是他画过的人们的签名。

陈桂明一连串的展示，我因此知道了，陈桂明除了画山水，还画人物。这些年来，他的人物画的主题，是一个个共和国的老兵。

他已画了110位共和国老兵。

他要将共和国老兵主题创作从江西境内扩展到全国，创作时间坚持到2027年，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创建一百周年。

这些年，他东奔西走，通过联系江西各地人武部门或退伍（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找到隐藏在城乡角落里的一个个共和国参战老兵，然后给他们画像。

他要举办一场场共和国老兵人物画展。

未来如果有条件，他要建一个共和国老兵主题美术馆，如果条件不允许（比如说他没能挣到建美术馆的钱），有关部门有兴趣的话，他会把这些画全部捐出来。

我觉得这是个疯狂的计划。因为它多少有些不切实际。陈桂明是个80后，是个美术个体户。陈桂明四十了，可还未婚。他是个京漂，生活还不算稳定。他当前的任务，首先应该把自己的生活搞好。应该多琢磨他的美术怎样向市场更近一些。为一百名共和国老兵写生，需要的时间及物质成本可不少。可这件事情世俗意义上的回报肯定少之又少。各个地方的人武部和退伍军人事务管理局不可能给他提供什么物质上的帮助，也基本没有单位和个人愿意用一定的金额从他手里买下画作。从市场角度来说，这当然不划算。

可是陈桂明似乎要一意孤行。从他现在已有的不少画稿来看，这一工作已经进行了不少时间，接下来他肯定要继续沿着这一理念前行。没有什么可以拦住他。

我想陈桂明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灵魂。那个东西的力量远远大于他自己。它大而无形，却又细致入微。它如白云般缥缈，却又如锥子般可感。它顽固地占据了陈桂明的内心，与陈桂明如影随形，而陈桂明根本无法摆脱它。或者说，陈桂明其实乐于服从于它，又或者说，陈桂明除了乐于服从于它，其实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这正是陈桂明眼神里有些茫然的原因。

那个东西叫做乡愁。可以说，陈桂明从2004年以江西省第一名也是江西唯一一名美术生身份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毕业后成了一名京漂，乡愁就与他不离不弃了。他是个年轻人，除了青春，梦想，故乡是他拥有不多的固定精神资产之一。他当然需要乡愁来慰藉他年轻的心灵——那因为迷恋艺术很容易陷入伤感与失衡的心灵。

可是，陈桂明的故乡，那是怎样的故乡呀——

那是江西永新。那是南宋时期就以忠义闻名于世的地方。南宋末年，数千名永新子弟跟随着丞相文天祥的妹夫彭震龙起兵抗元，兵败后元兵屠城三日，彭震龙战死，余部继续会集抗击元军，再次兵败，三千义士抱石沉入县城西1.5千米处的皂旗山至陂下的渡口峡谷水中。井冈山历史时期，作为井冈山的门户，永新几乎对革命倾尽所有。这里诞生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新中国成立后，共有41人被授予将军以上军衔，是全中国十大将军县之一。

那是一块饱含着悲情的土地，更是一块荡气回肠的铁血山水。

贺子珍、王恩茂、张国华……无数个名字，都与国家命运休戚相关。

如此的故乡走出来的画者，灵魂当然会有与故乡契合的硬度，画小花小草就不能让他们满足，金戈铁马才能符合他们的心性。从永新走出的大画家刘勃舒以画马见长，就是一个证明。

如此的乡愁塑造出来的画者，就很可能做出让常人吃惊的举动。比如陈桂明不画养眼的美人不画闲适的花鸟虫鱼，而是置自己的生存于不顾，在整个江西境内乃至全国境内寻找参战老兵，对着他们一笔一画写生，与之进行历史的灵魂的对话，体会到别样的游子回乡的忐忑、凝重和悲欣交集。

既然陈桂明不能抗拒这一与生俱来的使命，那就让我祝福陈桂明先生。祝他的一百幅共和国参战老兵写生画作早日完成。祝他的梦想早日成真——如此的痴心，如此的坚忍，我想艺术这个讲究天分与情怀的领域一定不会亏欠他。

文/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