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亮文

为了观摩一个崖书，那日，我偕同一个朋友驱车去了龙门的禾山。进山后，沿路有些窄，还弯弯曲曲的，车子开得有些胆战心惊。

禾山，去永新县城八十余里。据县志，禾山古曰“秋山”，俗传“秋”字失火，去火而为禾，故名“禾山”。山高万仞，峰峦峭拔，周回五百里。主下有禾山甘露寺，曾风靡天下，盛时住众千余。南唐至两宋间，禾山禅席颇盛，扬名中外。

因着它的名气，一拨又一拨的人纷纷前来寻山问水。

唐朝时，一个书生一路寻迹来到了禾山，他就是唐朝历史上声名赫赫的颜真卿。颜真卿因得罪宰相贬为吉州司马，由此离开帝国的政治中心，踏上了江西的路途。那日，政务闲暇之余，他一路寻迹而来，转过禾山脚下的龙关，顿觉豁然开朗，当即决定在甘露寺落脚歇息。他的到来受到了僧侣们的热情欢迎，期间他与众僧谈经问道、切磋书法诗文，兴味所致，他写下书法“龙溪”二字，后人附梯将二字镌刻在禾山龙关的石壁上。

崖书起源于远古时代的一种记事方式，盛行于北朝时期，有着丰富的历史内涵和史料价值。石刻不少是直接奏刀凿刻，书风自然开张。南宋姜夔《续书谱》说：“笔得墨则瘦，得朱则肥。”“龙溪”两个刻字则糅杂了篆书和籀文的风韵，字体浑圆，苍劲有力，风格成熟，自成一家，彰显出一个书法家的风格。

800年后，解缙也来到禾山游历，对着颜真卿的崖书“龙溪”二字，他心生敬仰，久久不肯离去。离去前，他作诗一首：龙门溪下水珊珊，鲁公大笔彩云间。凭君多借几只鹿，带我重来骑看山。”从此，禾山的山水越发的墨色晕染、文气扑鼻。

清初，青原开一禅师来到禾山，他是一位有理想的高僧，在甘露寺潜心研佛的同时，开始鸠工庀材，大兴土木，使得禾山古刹有了最后一抹亮眼的余晖。

那个时候，天下一大群有才智的僧人纷纷来到甘露寺,禾山的香火像云一样蒸腾。禾山也因此留下许多的诗词和摩崖石刻，散落在禾山的密林之处，那时的禾山，飘着金贵的书香。而我们这次，就是奔着“禾山三关”去的。

“禾山三关”镌刻在禾山的腰石上，细看，那是一座山的密码，里面藏着禾山那些的悠远的故事。远观，则更像是禾山的一个二维码，仿佛用手机扫一扫，有关禾山的故事便能一一呈现。

石刻的内容是：“禾山源头陀公语。第一关：僧俗出龙关为甚么不同道？第二关：既然同道因甚且得一失？第三关：若论得失且道谁得谁失？”

偈语的落笔时间为顺治丁酉年孟冬日，也就是公元1657年，距今已经三百多年了。那时，禾山的甘露寺依旧是热闹的，天下熙熙攘攘，僧俗两道的人皆慕名前来。禅宗之风在这里依然很盛。

“禾山三关”与颜真卿的“龙溪”二字两个石刻崖书遥呼相应，中间隔着一道清澈见底的龙溪水。从地形上看，龙关“两峰插天，悬流长数十丈，奔豗飞瀑，涌为深潭，最称奇绝。”这是禾山陆路对外交通咽喉之地，是佛徒去往甘露寺朝圣修行的最后一道关隘。

从落款可以看出，“三关”是甘露寺里一个法号“陀公”的僧人之所悟，崖书很有可能也是他亲手凿刻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那会儿，他像蜘蛛一样贴在崖壁上，左手握凿，右手抡锤，金属撞击石头的声音在幽静的深山里久久回荡，无数的碎石与尘土抛洒下来，像空中的雨花纷纷扬扬……

“三关”的字体为隶书，意趣天成，墨色透石，纤瘦却劲道有力。而今，由于岩石的风化，字迹微微有些剥落，我们依然能从它遒劲的笔力看见作者的用心，那份对禅宗的信仰与友情的执着，被深深地镌刻在坚硬的石块里头……

按时间推断，陀公是跟开一禅师同时代的一位佛徒。那个冬日，天日殊丽，陀公的一个俗世挚友，从他方远道前来甘露寺看望他。许久不见，自然是欣喜异常，在纤尘不染的禅房里,两人兴味盎然，谈经论道，敲诗染翰，品茶言欢，彼时，山间那些原本清冷的时间都变得暖意洋洋的……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友人是一名俗家弟子，诗酒风流、细雨兰舟，那是其追求的高光理想。而作为僧人的陀公，剃发除须后，终年茹素,远离俗世，每日要做的就是滔滔持戒，兀兀坐禅。虽然两人情投意合，却因志向不同，短暂的相聚后，也只能忍痛分手道别了。

两个人走出甘露寺，穿过一片田间小径，沿着逶迤的山路上比肩共道，陀公把友人送出龙关。已是薄寒的冬日，龙溪水汽弥漫，气息萦绕。一路上两人殷殷话旧，千言万语亦难道尽。他们深知，关山歧路从此去，经此一别，山长水阔，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

很幸运，在300多年后的今天，我在禾山读到了一份友情，它在经年的时光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