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建

在我老家，修谱是件大事，通常都有一个开谱仪式，有些财大气粗的家族定要搭台唱戏，热闹闹地庆祝一番。据我所知，修谱时要把新生的男孩和故去的老人生卒年都写上。倘若中间有些变化的，比如说一个老人生前无子，死后便由兄弟的儿子中过继一个来端灵位、守孝。于是在族谱里，这个过继的孩子便要载入这位卒者的名下。另外，这个氏族中如有重大事件或者说有大成就的人物，也是要重墨写上的。光宗耀祖，兹事体大，甚为严肃。

听说有专门写谱的师傅，光说那小毛笔字写的，就足见功夫了，更不说那些不常用的古体字。要是能把这几本族谱研究透了，我相信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字，我都会有所精进。不过人生在世，往往事与愿违。

为什么我总是提到我们的“族谱”，这个东西与我们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告诉了我们迁徙路线和基因源头，它记载了我们祖先的事迹和我们的人脉。在这个并非以我们姓氏命名的村庄，这个“族谱”才是我们的“根”之所在。我还记得当年我从保管族谱的长辈那里借来这几本族谱时，内心里非常虔诚，我幻想打开这些旧黄的谱书，就可以看到我们往日的光辉。

有几本时间较久的族谱，都已经破了角，像是历史的泪痕。每翻开一页，都会有一股呛人的尘土味。族谱都是用古代繁体字誊抄的，而且越早的越繁，能认识的没有几个。所以，我虽然是翻了一遍，却没有获得充足的信息。当爷爷问及我一些事情时，我支支吾吾半天，让他老人家颇感失望。

我倘若不是多念了几年学，这心思怕也动不到这些陈旧泛黄的书册上去。实际上，我大概看完之后也是有些失落的。我们一直追寻着自己的根，最终找寻到的是什么？我想无外乎是一种来自于遥远甚至是远古的族人的尊严和荣耀。这些历史的华丽今天是否仍然能光亮如鲜？

当我背井离乡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我这样离开生我育我的土壤，去城里长成了一棵盆景或者移植到另一块土壤上，也可以长成了一棵树。当我再回头苦苦寻觅自己的根时，我还能融入进去么？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兴趣看这样的书，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对他们的根感兴趣。女人仿佛就和族谱无关。小时候跟着爷爷去放坟灯祭祖，就听说女孩子是不能去的。我家里的几个妹妹便是一次都没去过。虽然我们念了些科学民主的书，每当我们叫妹妹们一块去的时候，总要遭到大人们的训斥和白眼。

本姓的后代女人是不入族谱的，而是嫁人后随夫君的名字被载入夫姓族谱中。倘若这个夫姓后代凋零，人口稀少，自然便没有族谱，于是女人不但没有了根，甚至连嫁接也不成了。这是一个家族的男尊女卑观念，自然是社会的一个留影。最近在看翟永明的诗歌，她说女人“站着，把一个美妙的时辰钉在不可避免的预言里”，我想诗人所谓的预言，就是“婚姻和孕育”，或者说是上帝对夏娃的惩戒吧。舒婷的爱情宣言里，曾经要以树的形象与爱人站在一起，这样的理想不知道何时能真正实现。

妹妹披着一身红裙出嫁时，我看到奶奶泪眼婆娑，心里很不是滋味。女人，你孕育了那么多根，却没有自己的根，像架空在历史中的彩虹，缤纷而梦幻。我独自沉思，我们是由母亲和父亲共同创造的，而我们只在寻求父姓的根，这样能找到我们真正意义上的起源么？一嫁一娶，看似你情我愿，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性别痕迹！

我想我没有能力专为女人立说，鲁迅那么大的文豪写了那么多的女人，也没能改变国民的观念，甚至没能激发女人的自我认同。我在翻阅族谱时，就疑问，女人的根在哪里？

说到族谱，得说说我大学的写作老师。她是一个幽默的女人，东北人，跟着父母下放，后来在饶城当了老师。她个性豪爽，像个爷们，但就她那闺名，曾经让很多人误会。有很多人发现，大学老师的名字不少奇怪的，比如我们的外国文学老师傅惠敏，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不光课上得好，还博闻强识。我的这位写作老师叫汲军，名字虽一股浩然正气，却也是巾帼之辈，姓氏也罕见。汲老师曾自我调侃，说女孩的名字里面总喜欢沾些花花草草，便有了些柔美之意，于是她给自己加了一个草字头，不仅没半点柔美，还不伦不类了。

正是汲老师的发动，让这些沉睡的族谱得以重见天日，她曾经让我们每个人回家翻阅自己的族谱，并写篇文字作一个生动活泼的概括。就这样，我才开始了与族谱的亲密接触。我一度认为，她在一定范围里撼动了历史，尤其是作为一个女性，此举的“伟大”或许能令族谱因为自己的偏见和狭隘而汗颜。

于是乎我们的寻根之旅实际上并不是自觉的，所以途中总有点心不在焉。我大学时候的学习委员姓辛，她回家看了族谱后有一重大发现，原来她们一族是辛弃疾路过那，留下一个儿子在那传宗接代而来。这个发现的直接利益就是，她获得了同一批海内外学者一块去了辛弃疾的墓地，这可谓是殊荣！不过我很好奇，她的族谱里是否可以找到她的名字。

我们其他同学的族谱故事在平凡中走来，又在平凡中隐退，不骄不躁，不气不馁。这样的品质是我们一生都需要，却又一生都学不会的。

如今随着农村的男女开始趋向城里定居，我想族谱的意义慢慢地就会削减，男女都不再恋根，或者说慢慢地再也找不到了自己的根。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