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昱煜

每一座老屋都是大地上跳动的心脏。

遇见就是缘分，从井冈山下七乡光明村采风回来，心头最忘不了的是卢氏围屋的清寂。那只有半边的围屋，至今还在围屋里生活的八十多岁的老婆婆，门前的一带活水，剥春笋的小女孩，屋后高大的楠木树等，一幕幕的影像，耐人寻味。

鼻尖上沾着油菜花香，我来看卢氏围屋，看这块跌落在乡野的璞玉。平日里，我貌似喜欢寻找古村和老物什的遗韵。其实，我只是怕仅存的一点点乡村印记在悄然的时光中永远消失。更多的时候，我心里戚戚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最怕看到古村老屋尴尬而苍老的另一面：有时如掀开干瘪乳房的老母亲，有时又似壮志未酬的悲情大将军，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现在，呈现在眼前的卢氏围屋坍塌的只剩半边，两个头戴草帽的工匠，正爬上屋顶修葺老房子。围屋有上下两层窗户，上层是正方形的格子窗，下层是长方形的竖条窗。三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老屋与时光一起静穆着，迷宫一般，让观者生出无限的遐想。

据说，卢氏围屋共有一百二十四间，四十二个天井，占地面积六千余平方米，最多时可容纳八百余人居住。想当年，户户相依，房房紧扣，打开门，就是一个大家庭，男女老少，姑嫂叔侄，共处一个天地，晴耕雨读，侍弄鸡雏，共存共荣，互帮互助，其乐融融。整个围屋的大门和后门独立着，关起门，又有很好的私密性，各个小家庭妻贤子孝，自由自在。

卢氏围屋门前流畅的泉水，似一条玉带紧紧护卫着老屋。“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依照风水学的原理，山主富贵水主财，卢氏的开基祖，也就是当年的建房者，很是用心的。

大门东北角有一棵高大的楠木树，三百多年的风雨洗礼，它依然枝繁叶茂。有幸遇见1952年出生的卢氏后裔卢诗镜，他在南昌工作，因老屋里住着的老母亲，又回来家乡尽孝。他目光炯炯，饶有兴致给我们讲老屋的故事。

从他口中，我知道了明道公，明德公，明性公三兄弟，用时十三年，建起了这栋恢弘的大屋。他自豪地说，祖上是经商的，很有钱，为了炫富，曾经雇人把一麻袋一麻袋的银元摆在晒谷场晾晒。

俗话说，“穷不生根，富不长苗”，念念不忘卢大哥讲的另外一个祖上的故事：每到傍晚时分，财大气粗的卢氏子孙，常到外面胡吃海喝，花天酒地。一天深夜，卢老爷有意把木条凳横一条竖一条地摆放在大门口，只见个个孙男孙女都是从条凳上跨过，没有一个俯下身子来摆正凳子。他生气地用烟袋锅敲碎了厅堂上空金光闪闪的彩灯,摇头叹息家运的不幸，子孙的不肖，卢氏要出败家子了。果然，老祖宗没有看走眼，此后，卢氏围屋的子孙走的走，散的散，败光了万贯家产，只留下这残垣断壁在岁月里残喘着。

天井处，摆放着一个三百多年的大水缸，那龙凤呈祥的图案，经时光的浸染，通体透着富家的气度。水缸里蓄满了雨水，伴着青苔和黄叶，聆听着滴答作响的岁月。花开在叶的梦里，云飘在风的眼里，我揣摩着，这满缸的雨水，经久不干涸，怕是汲取了三百多年的精华吧。

天井里漫射下来的阳光，给破败的围屋带来了一丝生机和希冀，也把围屋内精美的雕花木板，清晰地呈现在观者的眼前。头戴红蓝相间围巾的老婆婆八十多岁，一打听，原来她就是卢诗镜的老母亲。她挎着竹篮，颤巍巍地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光如刀，我注意到，厚厚的杉木门槛，三百多年进进出出的人，早已经把门槛磨成一个大口子。看着满脸沧桑的老婆婆，我心里暗自一紧，这老屋的守护者，她和老屋都已经风烛残年，等她老去了，谁来和老屋说话呢？谁还会为天井里的兰花浇水呢？谁还在老屋里生起象征着人家烟火的炊烟呢……听卢诗镜说，楠木树还是救命树，站在树下，他的心情和眼神写满虔诚。他指着当年洪水浸染的印痕说，当年，发大水时，水比人高，逃不出去的卢家人，急中生智，纷纷爬上楠木树，孩子就用箩筐吊在树杈上，这棵楠木树救下了六十多人呢。

更多的时候，我暗自遐想，一个人，就是一棵孤寂的树，就如身边的这棵楠木；一个人，就是一处四面漏风的老房子，就如眼前的卢氏围屋，一指素白渡流年，难道不是么？时光寂寂，不负春暖，楠木树与一棵花椒树相依着。花椒树下，油菜花和紫云英开得正艳，蓝天白云点缀下的卢氏围屋，似一枚厚重的图章，不肯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