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是故乡人最朴素的愿望。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乡人把物质财富看得很重。祈望年年有丰收,岁岁有盈余,日子能富足。所以在乡人的民间信仰中,财神是冥冥中存在的,他们千百年来把财神贴在大门上,守平护安,招财纳福。
我家的大门是一棵大柏树做的,左右两扇门,漆成了朱红色。每到年关,父亲都会从镇上买回一些年画,贴在客厅的墙上,包括两张门神画,贴在大门上。
大年三十这天上午,写春联、贴年画的事儿就落到了我头上。贴完春联贴年画,崭新的年画泛着油彩的光泽。白脸,凤眉,长须,面相和善,双手执锏的秦琼贴右门;黑脸,怒目,髯须,面容威严,单手持鞭的尉迟恭贴左门。“双锏打成唐世界,单鞭挣定李乾坤”,赞的就是这哥儿俩的历史功勋。相传,打下江山后的唐太宗李世民因担心战争伤亡太大,夜间有冤魂上门,便令爱将秦琼与尉迟恭为他守门,两人分守日夜,太宗平安无虞,开创了“贞观盛世”。后来民间为祈求平安,便将二人的画像作为门神贴于门上,在秦琼画像前标注“日”字,在尉迟恭的画像前标注“月”字,意为日夜护佑。后来百姓又对二位门神寄予了新的期望,除了护佑平安之外,还能带来富贵和财运,秦琼与尉迟恭又成了百姓心中最崇敬的财神。贴上二神的大门,仿佛贴上了一道祛灾纳财的祥符。
春联年画一贴,爆竹烟花一响,年就算真的来了。故乡在中午吃年饭,贴好了春联年画,就开始忙碌年饭了。年饭是一年中最隆重和丰盛的一顿饭。
当家人早就开始谋划年饭的菜品和吃食。杀好了年猪,养好了年鱼,酿好了年酒,备好了年货,在这个叫“年”的节日里,与之有关的一切都沾上了年的喜气和味道。再清苦的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苦了三百六十四天,也不能再苦过年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喜笑颜开,抛开所有的不如意、不顺心,把年过好。我家因为有母亲一年的辛勤耕作,谷物满仓、果蔬满园、鱼儿满塘、猪肥牛壮,加上父亲一年的勤恳工作,家里的吃穿用度、花销支出还算宽绰,没有大富大贵,但也年年有余。所以这顿年饭,我们都做得很用心,对厨艺感兴趣的父亲每年都会从镇里学一两个新菜的做法回来,让年饭既吃出丰富感,又吃出新鲜感。
父亲还买回一个铜火锅,给天冷时的年饭平添了一锅腾腾热气。八仙桌上满满一桌菜围着火锅摆放。神台上供奉着几片青翠的丰菜(以祈年年丰收)和三牲(鸡、鱼、肉),母亲点上一炷香插于一截萝卜或芋头上,点燃两支蜡烛分列于两旁,再举起一碗扣得浑圆高耸的米饭,缓步走到大门口,三叩首,先敬天地八方,再转身回到厅堂神台前,三叩首,敬祖宗先人。
仪式完成后,点燃一挂千响爆竹,滚滚硝烟弥漫在厅堂和小院,一阵冲鼻的硝烟味久久没有散去,小孩儿争抢着一些没有炸响的爆竹。一家的爆竹引燃了另一家的爆竹,家家户户的爆竹响了起来。我们的年饭,在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一年年地吃过。在生命中的那些年饭里,我不太记得每一年都吃过什么,但热气腾腾里地围在一起的那些面孔,回想起来依然那么清晰可见。有些年,父亲在镇里值班,我们就把上席空着,为他摆好碗筷,为他留着最爱吃的墨鱼猪脚汤。父亲回来与我们一起吃的这些年饭,就多了一分喜乐和团圆。
年饭后的午间时光,显得轻曼而浓稠,米酒的致幻效果慢慢显现,走路有点轻飘,看蜡烛的火焰在微微地跳荡,厅堂里簇新的年画上每一张脸都是带喜的,画上祖国各地的新景释放着一种豪迈的情绪。冬阳斜照过来,正好打在大门的门神画上,一左一右两位门神被一缕阳光镀上了更浓重的色彩。他们身上华丽的盔甲、背后的插旗、胸前的麒麟、腰挎的弓箭、手上的武器、足上的战靴,打造了两位英勇无畏、无所不能的护卫之神。我背倚着大门,头靠在他们身上,感受着年的平和、安泰和祥瑞。
传说年是一种怪兽闯进人间,因为有了爆竹才把它们吓跑。我更愿意把年看成一种虔诚的守护,就像除夕的守岁,在静静地守候中送走旧岁,迎来新年。每年的除夕,我们一家人都会围炉而坐,看着春晚,品着各种吃食,回顾即将过去的一年,憧憬着更好的来年,等待着新与旧的交接。
除夕还有一个重要仪式,那就是封财门。在正月初一正式到来之前,在浓浓夜色里放一挂爆竹,在心里念默一段祷祝,然后郑重地把贴着门神的大门轻轻合上。这个仪式通常是父亲和母亲共同完成,父亲点燃爆竹,母亲关上财门。过去的一年贫也好、富也好,顺也好、逆也好,都随着这一关,而永远成了过去。大年初一一早,由一家之主父亲起来,把大门打开,这叫开财门,迎接新年的第一缕晨光,再燃响一挂长长的爆竹,开启新年第一天的生活。
淑宝敬德,哼哈二将,开启了一个盛世王朝的国门,也千百年来守护着百姓安居乐业的家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门上不再贴门神了,大概是从我们不在故乡过年开始的吧。
文/郭远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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