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传斌国画
昨夜北风扰好梦,清霜染白草。白胡子老人睡眠短,大清早站在院门前,看着田野白蒙蒙一片,忍不住吆喝:天落瘦雪,好冻人!
小院几畦菜地,种着青蒜雪豆芹菜青菜菠菜四季葱,青绿欲流。虽说冬日,旷野萧索,溪水回落,此处却也生机盎然,勃发出生活的底色。
清霜凛冽,青绿蔫蔫,萝卜苗垂下一绺绺旋卷的羽状繁叶。世间万物总是一物降一物,瘦雪杀了土腥味,拔个萝卜,削皮,雪白晶亮,饱满水灵,咬一口,咔嚓咔嚓,酥脆鲜甜赛鸭梨。
太阳爬上巾峰岽上,坐在楼顶切白萝卜。阳光晒着羽绒服,暖和在周身游动扩散。左手半握萝卜,右手操刀,刀刀利落,萝卜条堆满木砧板。趁着伸手可抓的阳光,将萝卜条摊开在竹筛上晾晒。夜里,不收进来,露天仰望星空。夜半,瘦雪又莅临,与萝卜条促膝长谈,嘀咕着季节的暗语。三至五日,萝卜条半干半湿,软耷耷,有着阳光与夜霜交替轮番的考验,冷与热两种相反质性恰到好处地融入小小萝卜条,味道陡然间就丰富了许多,而那最本质的萝卜原味才是点睛一笔。
家里人还喜欢将萝卜条拌上炒熟的盐,做酱萝卜。小瓦罐窄嘴巴大肚子,藏纳得下一大脸盘萝卜条。母亲持翰面杆,戳、拍、夯,一点一点,将萝卜条填实。罐口盖青菜叶,再捆扎纱布塑料油纸,密封,不泄漏天地间任何玄机。
待到大寒小寒,哪怕春日阴阴,人一直陷身于苦寒中无法自拔,来一大钵腊排骨炖酱萝卜,汤水醇厚浓白,热气氤氲,清香四溢。家人或亲朋围坐八仙桌,无拘无束,喝小酒,侃大山,话家常。舀碗热汤双手捧给老母亲,她被岁月寒风吹得红肿的眼睛笑出朵朵萝卜花,盈满了温暖与慈爱。素朴的酱萝卜搭配贵气的腊排骨,犹如攀上了高枝,味道绝美。呵气,嗍汤,嚼排骨,再扒饭,懒洋洋的身子元气回归,精神焕发。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若肉蔬搭配相宜,其旨味念念不忘。
白萝卜炒肉,家常菜。不过,在20世纪九十年代初,有肉也相当不错了。我与妹妹弟弟拿竹筷子往土钵里朝上一撬,来个底朝天,拨开白萝卜片与碎碎的红辣椒干,瞪大眼睛,寻找精肉,搛起,塞进嘴巴,风卷残云。父亲坐在上席,呵责道: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做人要有做人的样子。土钵里狼藉,几片肥肉横七竖八,菜汁浮起油花。
“不要么?这些归我啰。”
他盛来两勺满满的饭,倒入土钵,竖起筷子搅拌,米饭裹满油汁,顷刻间,亮出土钵底。他扯下襻在颈脖子上的毛巾揩汗,豆大汗珠挂前川。父亲又摆谱讲故事:“郑板桥有萝卜,没有肉。”
郑板桥为官清廉,横眉冷对贪腐,他撰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粗茶淡饭,青菜萝卜,清闲自在,安享晚年。
如今,坐在桌上吃饭,看着神龛上父亲的黑白遗照,百感交集。吃萝卜,少操心,清清白白的饭菜,清清白白做人。
当家蔬菜萝卜,早在三千多年前就有了。《诗经》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葑”是蔓菁,也就是萝卜,在古时还叫着莱菔。萝卜的吃法也众多,素炒萝卜、炖萝卜、萝卜干、酱萝卜、醋萝卜、萝卜皮、萝卜苗、浸坛萝卜、辣萝卜……难以列举,各地习俗不同,萝卜的做法吃法也花样百出。一代女皇武则天,还将萝卜丝赐名为“牡丹燕菜”。
萝卜萝卜,单单读音,就仿佛是一个洋溢着劲道的动词,跳跃着,蹦跶着,给寻常的日子点燃一道想象的焰火。人间烟火气,舌尖上回旋着植物的脆爽和食材的恩典,有着接地气的踏实,心田别有一番将寻常过成诗意的惬意。
文/黄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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