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七年(1224),宋宁宗驾崩。权相史弥远胁迫杨皇后,矫诏废除皇子赵竑,封其为济王,出居湖州。立成国公赵昀为新帝,是为理宗。宝庆元年(1225)正月,湖州人潘壬、潘丙兄弟密谋政变,拥立济王为帝。被迫黄袍加身的赵竑,一面暗中派人前往京城告知事变,一面率领州兵平息了叛乱。史弥远安排人以治病为由来到济王府,逼迫赵竑自缢。湖州别名霅川,史称此事件为“霅川之变”。朝廷不久便追夺赵竑的王爵,先降封为巴陵郡公,再降封为巴陵县公。
从废立皇子到“霅川之变”,再到对赵竑后事的不公平处理,引发朝政极大震动,许多士大夫积累的不满瞬间爆发。他们纷纷上书,指责朝廷处理失当,为赵竑大鸣不平。这当中忠义凛然、强毅果敢,表现最为卓异的便是吉水人胡梦昱。
胡梦昱,字季昭,因仰慕西汉直臣汲黯,曾改字季汲,今黄桥镇人,嘉定十年(1217)进士。做过主簿,后又考中大法科,在峡州司法任上升为大理评事。
胡梦昱忠勇为国,竭力维护朝廷纲常。他协助大理寺少卿徐暄处理济王案,因此“颇知底蕴”,愤而上《请立济邸后疏》。指出“济王僭伪事,迫于凶党,非其本谋”,因而这是一桩地道的冤案,理宗有义务予以纠正。从伦理纲常角度来看,大宋立国的根本在于“祖宗友爱之义”,现在这样做,是“戕天理,弃人伦,对我宋立国之根本损伤太多!”当务之急要拨乱反正,对济王大力“追赠褒崇”,遣使祭祀,安抚家属,立其后嗣,让死者无憾,生者生活有着落。
胡梦昱将奏疏副本送给史弥远,并且还附上一封书信,将矛头直指这位权欲熏天的大丞相。他直斥史氏“残忍刻薄”,明确表示“深为大丞相不满”,严厉警告说,公论在天下,日久自明,冤案没有久而不伸的,此案日后必有反复,压制冤案只怕会成为国家的不祥之兆。他更明确表示,如果缄默不言,那就是“上负君相”“下负所学”,所以不能不“披露肝胆”。如果因此得罪,即便是“斧钺鼎镬”在前,自己也“甘之如饴,无悔焉!”
胡梦昱的奏疏和书信,正如明代解缙所言“抗人所不敢抗,言人所不敢言”。此中浩然正气充盈天地,奋不顾身的忠国精神荡气回肠。史弥远见阴谋戳穿后,老羞成怒,立即指使爪牙梁成大、李知孝交相陷害,扣上“诡怪惑群听”“党附叛逆”的罪名,追毁胡梦昱“出身以来文字,除名勒停,送象州羁管。”如此还不解恨,在胡梦昱前往象州途中,还密令广西帅臣钱宏祖杀害他,好在运判陈公汶紧随左右,才没有得逞。
史弥远及其党羽丧心病狂迫害胡梦昱,本想杀一儆百,制造寒蝉效应,不曾想这更激起了忠直之士的同情与声援。参知政事袁韶拒绝在执行公文上签字。徐瑄证明胡梦昱所言是事实,非“沽激求名之举”。退休在家的宝文阁学士傅伯成愤怒上疏朝廷,为言事获罪者担忧。正告说假若胡梦昱到岭南,“万一死于瘴痢”,皇上和大臣免不了杀害进谏者的指责,史册也会记载这耻辱一笔的!
朝中理学名臣魏了翁等还不畏牵连,竞相为其饯别壮行。这情形让大家自然想到胡梦昱的庐陵同乡前辈胡铨。胡铨,字邦衡,号澹庵,他在《上高宗封事》中激烈反对议和,要求高宗斩下秦桧等奸贼的首级,为此他最终贬到了岭南天涯海南岛。胡铨被贬出行时,朝中正直之士纷纷写诗壮别。差不多百年后,这一幕在胡梦昱身上重演了。送行忠友不约而同在诗中把胡梦昱比作胡铨,如刘梦才“绍兴宝庆百年余,占往今来说二胡”。罗耕“更问澹庵老居士,儋州还似象州无?”李元实“雕嘴明知林甫毒,鲠言要与澹庵班。”翁定“应诏书闻便远行,庐陵不独诧邦衡。”宋自适“凛凛庐陵一澹翁,飞扬复起振高风”等。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到达象州后,胡梦昱在孤独中砥砺,在诗词中明志,始终保持忠鲠之气、忠亮之节。他无怨无悔,忠诚自己的作为,“非求美誉传千古,不欲浮生愧两间。”天地之间,面对忠心庶几无愧;他一以贯之,坚守忠正的立场,“排奸斥佞风霜手,耐冷禁寒铁石肠。”奸佞小人,就该在正直人士面前心惊胆寒;他超越生死,忠实人生价值,“元来忧国不怕死,非为捐身要出奇。”本心若此,无论庙堂江湖,又何须忧谗畏讥?
奸党对胡梦昱的迫害还在继续,不久便以“罪大罚轻”为由,将他再贬至钦州。“飒飒秋风飞起,瘴岭黄尘扑地。”这位铁汉站起来,却再也无法前行。因患上严重痢疾,宝庆二年(1226)九月二十一日,在象州贬所“凉馆”,胡梦昱与世长辞。也就一年时间,傅伯成的担忧竟成了令人痛心的现实!
胡梦昱“孤愤而终”令人扼腕,耿耿忠心日月可鉴。此次因言而谪绝非“出于一旦之决”,而是他一贯忧国忧民、清操自守卓行的必然延续。“位卑未敢忘忧国”,在他担任大理评事之前,就积极上疏,坦陈对时事的忧虑,规劝皇上和宰执要励精图治。对于李全忠义军归附朝廷,提醒执政者此“情态叵测,祸所伏也”,务必要预先提防,善于操纵;对于许国公上任淮东制置使,他直言用人不当,担心许氏“德望不足以镇之”;对于经界带来的贪渎之弊,他认为基层源头在乡书手,因而对他们要“给以重禄”,实行高薪养廉,从根本上解决不想腐问题。事实证明胡梦昱有先见之明,获得了“精识服人”的赞评。
胡梦昱为官有忠劲节操,对个人利益淡泊处之。嘉定十五年(1222)正月,宋宁宗接受“皇帝恭膺天命之宝”玉玺,玉玺本是靖康之变时被金国掠走的,后蒙古得到,归还给南宋。朝廷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皇帝“大布恩泽”,大赏文武官员。胡梦昱独不受赏,他对满朝文武的虚骄不以为然,认为加官晋爵并不是国家之福,居安思危,知耻后勇,忠勤为国,这才是臣子的本分。
忠臣出于孝友之门,忠厚家风给予胡梦昱正道前行的力量。胡梦昱与胡铨同属吉州胡公霸之后,按照辈分论,胡梦昱是胡铨的从孙辈,这层关系很多人知道,叶梦得在《送胡季昭》中便写道:“澹庵久死瘴江滨,依旧归来侍禁宸。浩叹宗孙长去国,从知志士不谋身。”胡铨不只自身为胡氏子弟树立光辉榜样,而且还留下“立身忠孝门,传家清白规”的家训,这对胡梦昱的激励是显而易见的。今吉水黄桥镇,人才辈出,其中就有被宋仁宗称为“江西三瑞”的杨丕、萧定基、彭齐。胡梦昱仰慕他们,题有《江西三瑞清谨公像赞》,有句曰:“历官清白,有光前祖。三瑞联名,御笔题柱。”反映出光宗耀祖地方家风对他的影响。
胡梦昱留下感人至深的《象州祭弟利用行十八文》。据文中介绍,他两岁而孤,八岁祖父丧。母亲“忍饥寒,躬织衽”,一手将孩子拉扯大,可谓“艰苦万状”。父亲胡宪周生前师从理学名家刘清之,深得朱熹理学精要。母亲经常用父亲的事迹教导孩子,并勉励儿女们努力读书,不给父亲丢脸。儿女们践行母教,与高尚君子交,刻苦向学,自立自强。母亲去世后,兄弟们更是牢记“家法”“绪言”,“怡愉相欢,共振门户。”
胡梦昱到京城做官,兄梦白与弟利用一同到京城居住。由于俸禄微薄,利用勤俭持家,良苦用力,以维持大家运转。胡梦昱贬谪象州,梦白携家归,卖文以维持生计。利用奋然徒步随兄到贬所,不久便撒手人间。数月后,胡梦昱亦殁。绍定四年(1231),奉旨归葬。梦白迎灵于象州,途中病死,最终胡梦昱葬于天玉山。梦昱家族,可谓一门孝友忠义,其悲情令后人含酸鞠泪。
端平元年(1234),胡梦昱得到平反,“贯日之忠”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正义。而济王冤案,直至1275年才最终昭雪,四年后南宋灭亡。胡梦昱继子胡知柔将其遗文事迹编成《象台始末》一书,四库全书“特著之录,以示表彰之义。”
为缅怀忠烈,象州建有“梦昱学祠”,吉州将其请进“九贤祠”,与欧阳修、杨邦乂、胡铨、杨万里、周必大、欧阳珣、欧阳守道、文天祥等八位乡贤并列。“凛凛孤忠死亦生”,胡梦昱不朽忠节流芳青史,永远激励人们做刚直贤明之士。
文/彭庭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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