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彬,吉水人,广州大学教授、一级作家、画家)
我的书柜里,有不少从地摊上买回来的书。在一般人看来,这书房像是旧品回收站。可是,在我心目中,却是一方水草丰沛的精神牧场。每当我看到那些淘回来的“地摊书”,就会联想起一些天南地北的故事,这些故事伴随着唯有彼时彼刻才有的人文情景,拉洋片似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静静重温既往的岁月里曾经有过的情怀和追寻。
也许“Z世代”年轻人会问:“什么是‘地摊书’?”
我对“地摊书”有过诗意化的描述:“地摊书”,曾是中国的一道独特的风景,一个时代的文化胎记,它有如一件厚实而温暖的襁褓,晾晒于一代人成长的记忆里。无论你走多远,它都是你人生的一道难以褪色的屏风,景深之间,隐现着你生命的底色。它似一幅广阔无垠的华夏图志,铺在20世纪城镇的大街小巷,引领无数行者走出混沌,寻找生命彼岸的明媚。
“地摊书”,曾是我的恋人,黄昏后的路灯下,我们如约而至进行心灵会晤。那些被下架、过期、遗弃的世界名著、古今典籍,在地上铺成一片的诱惑,那智慧的灵光,如雨夜的闪电,照亮泛光的暗涧和沟壑;就像茫茫雪域里的篝火,烘暖残冬,迎接春天的曙光。《伊豆的舞女》《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凄美的绝唱,励志的经典,生命的哲思……每一本书都承载着岁月的兴衰,每一页纸都闪现着智慧的灵光。我淘回家,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擦拭干净,晾干后摆进书柜,怡然自得。
我喜欢淘金的“淘”字,它代表着一种情感和行动,一种追求美好事物的抉择与珍视。在地摊上淘书,淘的是与书相遇的缘分,每当我淘到一本心爱的书,都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与慰藉。
在我眼里,那一本本“地摊书”,有如一张张观看怀旧电影的票根,随意抽出一张来,它就能引领我回到过去的某座城市某个地摊前“淘书”的情景:那昏黄的路灯映照的一张张清癯的面容、一双双饥渴的眼睛,一本本新旧不一的书刊,还有那海面飘来的咸腥味、临街夜宵摊弥漫的烟火气,目光和心爱的书不期而遇时的惊喜,和摊主讨价还价时见摊主满脸忧患顿生怜悯的心境……一幕幕徐徐展现,宛如曾经的花期次第开放,让平静的心灵再度绚烂。
泰戈尔在诗中写道“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那一本本“地摊书”,就是我曾经飞过的痕迹,它能清晰地告诉我过去的某个时刻,我曾路过的城市,驻足过的街巷,淘过书的地摊,见识过的人文景象。大概引用泰翁《流萤集》里这句诗的人,或多或少对自己庸碌或倥偬的人生感到不甘或感慨。我也一样。但当我看到那一本本地摊书时,我就有些释然了,因为它们让我看到了自己曾经跋涉过的足迹。
人生本就是与世间万物邂逅的过程,这一本本地摊书,就是我与一个个世事洞明的贤达结缘的契机,他们跨越时空,对我娓娓道来,向我传递智慧与觉悟。其中一本线装本《论语》,尽管纸张暗黄,但品相完好,看得出书的主人珍爱书籍。我忖想,既然这么爱书,为什么又让它流落地摊?关于这个问题,我曾询问过一位摊主,他告诉我,这些书籍是他从收废品的人手里买过来的,一角钱一斤。我顿时心中充满感慨和欣喜。感慨的是,人生终究要面对一次次艰难的断舍离,许多弥足珍贵的事物,或许会在某个特定时刻,悄然离我们而去;而欣喜的是,我仅花一元钱,便拥有了这本《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曾经激励了无数众生的名言,初读时,我未解其深意。或许,那时的我,阅历局限了我的认知和理解。
那本1923年版的《红楼梦》,书页边空白处偶或留有前人的批注,蝇头小楷,遒劲有力,宛若游龙。在“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诗句旁,批着“人生朝露,白驹过隙”八个字,流露出批注者对人生苦短、世事无常、繁华易逝的感慨与唏嘘。透过笔墨,犹见一位历尽世事沉浮而敏感多情的智者,穿越百年时空与我进行精神会晤。那些半文半白的批注除了对书中诗词典故的解读外,还有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思考。结合原著来品读批注,就像和一位酷爱红学的挚友促膝而聚,共探大观园中那些尘封的旷世秘密。
书籍是我的辎重家当,搬家时最费心的就是书,搬家费用书刊往往占去了一大半。记得有个搬运工看着那一个个沉重的书袋,自言自语地说:“孔夫子搬家净是书(输)。”当时我一听这歇后语,就感觉不适。嘲笑我可以,怎能随便戏谑孔夫子呢?
2002年腊月,我家从广州猎德搬到海珠新居时,就遗失了一袋书,其中不少是我淘回来的“地摊书”。母亲见我不悦,替我惋惜了好些日子。当时,我发现少了一袋书,就说回去找。一搬运工说,一袋子破书有什么好找的?我在想,他要是知道我是从地摊上淘回来的旧书,或许更不可思议。
书籍的新旧与否,并不影响其内在的精神价值。正如人生,无论经历多少凄风苦雨,只要坚守内心的光明,初始的纯真与善良始终不会改变。“地摊书”见证了时间的流转,承载了更多的情感与故事,引领我穿越岁月的迷雾,重新走进那遥远而又亲切的精神牧场。在那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字里行间,再度感受生命的旖旎与韶光的烂漫。
文/喻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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