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的春节

李夏署

一

大年廿八，久违的阳光普照大地。

春雷卖了一天的鱼，晚上在弟弟家吃饭。

春雷是井冈山脚下泉江镇安下村人。安下，是个紧挨着县城的大村庄，全村都姓李。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村里的土地早在2014年就全部被征收了，商品房也已经开发到了春雷家的鱼塘对面，村民眼看着都要洗脚上岸做社区居民，只是开发的速度没有这么快，没开发的地村民们还种着稻养着鱼。

春雷今天卖鱼的临时摊位，是由住在遂川县城街上的女婿凌晨三点就到最繁华的东路大道占好的位置。单行道的东路大道平时是不允许摆路边摊的，可现在是春节，在这个有着近六十万人口的大县，到处是人，仅有的农贸市场和水南市场根本满足不了群众购物的需要。因此，县城的两条主干道，特别是东路大道，基本全线都被用来做临时市场。如此，卖各种年货和农产品的小贩、农民们才有一席之地，也足以体现这个城市的繁荣和当下的物阜民丰。

今年的鱼价不错，鲩鱼能卖到八、九元一斤，比往年贵了二元。两百多斤鱼，卖到下午四点，才全部卖完。之后，春雷带着妻子菊英和儿子小斌一道，把第二天要卖的鱼也起网了，放在鱼塘中央的网箱里。这样，忙到晚上六点多才到家。

晚饭后，菊英就交代女婿，明天凌晨还要早点去占位。女婿说，好，我可以把电瓶放在家里充电，把车子放在街上占个位就好。现在社会安定，家家不愁吃不愁穿，小偷都没有了，放在那绝对没人要。

二

安下村是个有着数百年养鱼历史的大村，现有二千多人口。族谱上记载是唐西平忠武王李晟的后裔，始祖兴渊公“肇基于安厦（现安下），白手起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为子孙后代开辟了繁衍生息、旁山近邑、水源充足、环境幽雅的风水宝地。”

因为水源好，村民们世代以种水稻、养殖，并辅以做零工为业。养殖中以养鱼为主，从育种鱼、出水花（刚孵化出来的鱼），到鱼苗、成品鱼，从养母塘（水花塘）、禾谷塘（稻鱼共作）到老鲩塘（养一年以上鱼龄的深水鱼塘）到水库到连片集中开发。在安下，家家户户都养过鱼。年长一些的，都有过肩挑鱼箩行走四方，及之后骑着自行车，后车架上架着一担鱼箩转四方卖鱼苗的艰辛经历。那时，周边县的大小山塘、水库都是买安下人育的鱼苗，有时一天要翻山越岭走一百多公里。改革开放后，安下的年轻人们也大都外出打工了，随着土地的流转和养鱼技术的不断精细化、专业化，养鱼业，逐渐成为小部分留守青壮年的主要职业和收入来源。但就养鱼而言，早已经成为安下人骨子里抹不去的记忆。

三

春雷算是留守青壮年中养鱼的专业户之一。不过，算是最小的专业户。因为，只有小学文化、身体又不好、又缺帮手的他，只能养那么五六亩鱼塘，以维持一家的生计。因为本钱少，投入少，春雷的鱼是以吃草为主，以提升鱼的品质。在春雷的父亲在世时，他最担心春雷找不到生活，但自从春雷在养鱼方面展示出他小小的能力或者才华时，他的父亲终于放心了，说，有这门技术，就不会受穷挨饿，就能养家糊口。

春雷是个典型的农民，今年五十四岁，因为身体得了一种怪病，身上长了些不明的囊肿物，大的有半个鸡蛋大，花了不少钱，却没治好，因此干不得重体力活，也不能长时间受累，靠自己积累经验成为专业养鱼户。

安下村现有养鱼专业户近百户，和春雷一起最早发展养鱼为业的有春桃、夏仔、建华、建平等。现在，规模最大的算建华，他有几百亩的水面，养鱼、贩鱼、卖鱼，还卖鱼饲料，成为了遂川的养鱼状元。据估算，仅他一家人养殖、销售的鱼就占到县城成品鱼市场的七成以上，年产销几千万元，邻居们说，他一年的纯收入用百万元计应该不在话下。

四

廿九，春雷年前最后一次卖鱼。

因土地已被征收，春雷和其他养鱼户怀着一样的心态，不敢放手养，怕随时开发而造成损失。

春雷今年卖的鱼都是上一年放的，没干过塘。因此，春雷的鱼都是大个，小的三四斤，大的八九斤，不那么受欢迎。但很多熟人知道春雷的鱼是以吃草为主，鱼肉更鲜，这弥补了鱼大的不利。到下午三点，春雷只剩下两条大鲩鱼和一条九斤的乌青没卖完了。乌青要卖二十元一斤，一条要近二百元，没多少人舍得花买一只土鸡的价来买一条鱼。因此，春雷干脆把这条大乌青送给了老丈人，另两条大鱼就放在邻居夏仔的摊上代卖，一家人回家做过年的准备。

年三十和立春撞日子了，按当地传统的说法，除尘、贴对联和敬神、结账等事都得在廿九前完成，包括杀鸡杀鸭等见血的活。对联侄子侄女几个上午就贴好了，除尘搞卫生还得靠自己。小斌又买了两个立体的福字回来，搞完卫生后，贴在大门上，增添了不少喜庆。春雷家养了五只鸡，九只鸭，随便挑了只肥大的红毛公鸡和青头麻鸭杀了，处理完，已经是晚上六点多。这时，邻居夏仔卖鱼回来，开着三轮车来到春雷家门前，大声喊道：“春雷，快来捉回你家的‘大佬’去。”待菊英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车斗里的两条大鱼还在，就问：“一条都没卖啊？”

“没人要，太大了，又抄了两天，没看相。”夏仔回说。

“没人要就自己吃。”菊英说着，就把两条大鱼抱到家里的大脚盆里。

春雷忙完了杀鸡杀鸭的活，洗了手从厨房出来。晚饭还是在开小百货店的弟弟家吃，围了一桌子，油豆腐焖猪脚是家里过年的必备菜，弟弟家的已经做好，盛了一大盆出来，蔬菜自己园里摘的，还有鱼和板鸭等，七八个菜，年算已经过上了。

晚饭后，春雷又忙开了，把两条鱼剖了，切成片，加佐料，起油锅，将这十多斤鱼全炸成了喷香喷香金黄色的“黄枚鱼”，算一味地道的必备的年货，既可当茶点，又可做菜。

忙完这些，又清理了厨房和卫生间、过道等处的卫生，就到晚上十点。洗完漱，春雷进到卧室，在床沿坐下来，把这两天卖鱼装钱的挎包取出，清理起收入来。他先把百元钞理出来，一共3100元，然后把其他小钞一堆堆地码放在床上。最后清点统计出来这两天的收入是3658元。春雷在心里盘算着，加上端午节和中秋节时各“上调”（批发给鱼贩子）了一批，总收入也就一万三，比往年少了一半多。

五

晚饭后，菊英和她的几个搭档一起到屋后邻居家的板鸭厂结算钳毛工资。菊英是个能吃苦很“拿把”的农村妇女，平时除了在工地上做小工外，还带着一帮子姐妹包下了板鸭厂的钳毛工活。今天算账，九个人一个加工季工资共七万多，分到菊英名下是5850元。算完账回来，菊英拿着这一沓钱，伸出五个手指关节都肿大的右手，无奈地对春雷说，“这个活没法干下去了。刚才结账时老板娘说，‘谢谢你们，明年请你们继续关照。’我就说，干不了了。”……发了会呆，菊英又摇了摇她那不能伸直手指的右手，摇着头说：“这活真干不下去了，痛啊，都肿这么大了。”钳毛工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整天整天地和水打交道，湿气重，几个小时浸泡下来，两只手就像福尔马林泡着的肢体样，寡白寡白的，渗人。干这行时间长了，就容易患上痛风症，关节肿大，痛得人难受。

春雷将菊英的钱和卖鱼的钱，以及做小工的钱合在一起，二万多块，放进一个小提袋里，打开床头柜，小心地塞到最里面，想着留些钱过年要请几桌客，其他的明天去存个定期。小斌已经找了女朋友，指不定明年就要结婚呢，要花好多钱。

想着儿子找到了女朋友，春雷打心眼里高兴。小斌技校毕业后就到杭州打工，几年后和厂里一个安徽姑娘有了点意思，可当菊英知道姑娘是外省人时，就有些不高兴。说自己就一个儿子，娶了外地媳妇今后过年过节的就要两地跑，就像是只有半个儿了。小斌很懂事，母亲不同意，就没再和安徽姑娘继续下去。又过了几年，眼看年纪渐长，母亲催得紧，小斌便在今年五一后干脆辞去了工程师的职位回到家乡，进了县里的一个电子厂，很快就在厂里找到了女朋友，且处得非常不错。虽然没有带回家来过，但照片已经在家族微信群里公开了，姑娘长得挺俊，也是大学生，春雷和菊英都非常满意。

春雷躺到了被窝里。这几天是“南风天”，天气暖和得像是仲春，阳光明媚，经过了延续四五十天长时间的阴雨天气，太阳似乎要把拖欠的阳光加倍弥补给人们似的。因此，今天虽然很忙，菊英还是委托侄女把家里的被子全部晒了一遍。春雷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就感觉到特别的惬意。

躺了会，春雷又纠结起今后的出路来。土地已被征收，前几天村干部说年后就有工程队要来填塘，要养鱼户们做好准备。因此，自己的鱼塘是说没就不没的，鱼是没法养了。好在政府很关心失地农民出路，给所有被征地村民办了失地农民证，又以最优惠的政策买了社保。春雷想，五六年后自己也可以像父亲在世时一样领退休金了，这真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啊。

没了土地，又失去了鱼塘，对于小学没毕业又没有技术的五十四岁的春雷来说，无疑就是最难就业的失业农民。

“鱼也没得养了啊！日子怎么过呢？”春雷自言自语地说。想着后天在祠堂祭祖时要告诉父亲，他看好的要自己以养鱼糊口的营生或许要结束了，但自己几年后也可以领退休金，则一定是父亲预料不到的。春雷又想起，十年前自己因治这怪病而欠下债务时，有人要自己向村里申请低保。可自己当时还是信心满满，说自己有养鱼的技术，菊英也能做些零工，儿子技校毕业后也能进厂赚钱，只要自己身体还行，就不会穷到哪儿去，日子也会好过的。他觉得好手好脚的申请低保是很没面子的事。可现在，遇到点困难就要退缩了吗？

六

年，安安静静地来了。紧随着的，还有暖阳。

为保护青山绿水，共享蓝天白云，森林覆盖率稳定在67%以上，有着五处国家级湿地公园、二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三个省级自然保护区，2016年就提出要“在建设美丽中国打造‘江西样板’走前列”的吉安市年前下发了烟花鞭炮“禁放令”。 安下村也在禁放范围内，因此，春雷一家也省了一大笔烟花鞭炮的开支。往年，年三十和大年初一早上，春雷家必定要放一盘一万响的鞭炮，邻居间比赛似的，到处硝烟弥漫。今年，这样的场景没有了，且可以过个安静、干净、祥和的春节。

年初一早上七点不到，春雷一家就做好了早饭，小斌和侄子侄女们也早早地起来了。八点刚过，春雷就带着穿戴一新的子侄们出发，给家族里的兄弟叔伯和邻居们拜年，然后又专门到了村里的祠堂，燃了炷香，仰望高高在上的神龛上父母的牌位，心里默默地向父母汇报、交流着，同时请求父母保佑自己一家平安。

一大圈走完了，春雷习惯性地来到新修的双向六车道吉安大道南侧自己的鱼塘前，踩着枯黄的茅草，沿着塘堤巡视了一遍。昨晚在看春节联欢晚会时，他想了好多，年后他要找春桃、夏仔几个铁杆养鱼户商量下，再找下老邻居、同是沙路坪“七元老”家庭之一的建华，要建华领着他们几个和村里的贫困户，成立个养鱼合作社，村里和镇里都说了，只要是失地农民，只要是贫困户，有项目有计划，都会大力支持。安下没土地了没鱼塘了，就把鱼养到外村、外镇去。日子总要过下去，路在自己的脚下，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啊！

“鱼儿呀，新年好！”春雷向鱼塘里的鱼儿们挥挥手，跨过小渠，坚定地走上了宽敞的水泥路面，朝村委会方向而去。

作者简介：李夏署，70后，吉安市作协副主席。发表各类作品200余万字。所撰写、编辑的新闻、论文、散文、小说等获各级奖项总计126项，其中省级以上一等奖17项。策划、编辑出版《残阳如血》《井冈红谣》《华彩庐陵》《“两山”理论吉安探索与实践》《牢记嘱托 感恩奋进——吉安脱贫攻坚故事》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