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背心蓝背心
来源: 市文联 2021-04-15 16:34 井冈山报社融媒体

作者:黄文忠

自于我的记忆硬盘刻下印痕,直到上中学,在家玩耍,出门做客,寒暑更替,我的全部打扮就是一身黄衣服,一身黑衣服。暑假在家里还可以凑合,赤着上身,提个竹篓,河里、沟里、田里,四处抓泥鳅,捕鱼虾,晒得一身黑不溜秋也不觉得自卑。伙伴们知根知底,境况相似,没有攀比。然而,开学后面对不同服饰的男生女生,心里就尴尬得难受。

熬过一个个朔风撕咬的冬天,小学毕业时,我从一所村小“杀出”一条小道,以总分在全县名列前茅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中学。九月的阳光灿灿烂烂,我跟随父亲挑着他自制的杉木箱子、一床旧棉被来到县中,面对来来往往的学长,并不胆怯。感触深刻的便是好多男生脚上穿着泡沫凉鞋,上台阶走长廊都显得飘逸轻盈;有身穿纯白的的确良、鸭蛋青色的确良,酷暑难当,把衬衫一脱,穿红背心的,好似燃烧的青春之火;穿蓝背心的,如蔚蓝的大海碧绿惹眼。我羡慕极了,想象自己穿上这套行头该是什么样子。有次在教室里,一不小心轻触到同学的的确良,那同学眼珠一瞪,嘴上冒出一句“没长眼睛”,每个字都有一千斤重。这已经让我够尴尬得了,他还伸出手,在衣服上反反复复地弹灰:“二十多块钱买的嘞!二十多块钱买的嘞!”那语气令人无地自容。摆什么谱,衣服上根本看不见一粒灰尘!

尽管沉浸在新的功课中,往返教室寝室都是贴着墙根走,竭力压制买背心和凉鞋的心思,但是到了第二年夏天,小小的心愿仍然像郊野的青草一样疯狂生长,思想的防护林绵软无力。

内心纠结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周末,回到家里挑水,放牛,喂鸡,意图以一个少年的勤劳来获得长辈的夸奖。然后觅了空儿,瞅着母亲的脸色,鼓足勇气,把在肚子里环绕了九曲十八弯的秘密对母亲和盘托出。印象中,母亲体格不高,劲力充足,家里家外都不甘落后;她嗓音清脆,心地善良,呵护每个孩子。其时,母亲年纪并不老,耳力精细。我嗫嚅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夜间的乌鸦一样,让她内心震动。只见母亲被日光风霜侵蚀的脸上为难和无奈的波浪一圈一圈漾开,她好长时间没有答复我,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昨天机米(碾米)的五角钱都是赊账。三崽呀,妈明天去卖鸡蛋,给你先买一件,可以吧?”少年的思维通常不知变通,感觉愿望折损了一半,我不知如何回答,瞬间眼泪盈溢眼眶,赶紧悻悻然躲进夹房里郁闷去。

虽然未能达到预期目的,但我夜晚盼天亮,清晨盼傍晚,眼巴巴地等待母亲逢圩归来,就像等待老师把我的优秀试卷发下来一样热切。太阳渐渐西沉,逢圩的乡亲三三两两、前前后后回来了,去了的与没去的交谈着新鲜的见闻。我的心根本不在书上,不在伙伴的游戏上。或许只过了五分钟,我却感觉过去了半天,那个个子不高,走路如飞的母亲今天怎么那么慢呀,该回来了吧!我甚至想象得出,母亲回家后,用她清脆的声音叫唤我:“三崽呀,妈妈给你买了红背心。”而我喜滋滋的偎过去,接过母亲手中的红背心,那是我周末回家前去百货商场仔细看过了的红背心......

红蜻蜓、白蜻蜓在晚霞里欢快地飞舞着。就在夕阳亲吻西山顶上的杉树时,往返步行四十多里路的母亲疲惫地回到了家,她瞅着我的明媚的脸色,内疚地告诉我:“鸡蛋不好卖,十二个才卖得一块钱。好不容易卖得两块五毛钱,徘徊了三条街,狠狠心还是买食盐、煤油和火柴去了。”母亲用袖管擦了擦咸馊的汗水、还有混合着的苦涩的泪水:“三崽呀,咱们好好读书,不跟城里崽比吃穿哩。”我噙着泪水,一个爱慕虚荣、追求时尚的少年所具有的无数失望、悲凉、愠怒交织在一起,差一点爆炸。我没说一句话,背起装米的锁布袋,撒腿就往县城跑。

历史的潮流滚滚前进,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那年冬天,村里人谈得最多的字眼就是“包”字。火塘边,桂花树下,大家小心而火热地谈论着。男人,女人;老人,小伙子,都一遍遍地盘算着。谈到第二年,煦暖的春风吹皱了田里的静水,耕牛分了,犁耙分了,水稻田分了,红薯地分了,茶籽山分了;榨油的油槽承包了,鱼塘承包了,果园承包了。寒假回到家,父亲母亲对我聊起,哪一块水田是我们家的,哪一块油茶山是我们家的,果园归哪几户人家承包。那语气,就像是对亲戚讲述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他们的眼里闪射着希望的光芒。

幸福生活就像是三月的燕子,说来就飞来了。春华秋实,朝耕暮耘。当金风吹黄了田垄,家里收获了一万多斤稻谷;深秋的清气弥漫了茶山,家人摘的茶籽堆满了晒坪。山茶油榨得二百多斤,卖西瓜、卖梨子收入二百多块钱,大哥学做木匠做了点小家具去集市出售,也有一笔收入。这是我家扬眉吐气的一年。母亲的愁眉舒展了,父亲的腰板硬直了,大哥花六十块钱买了一块“庐山牌”手表,吃过晚饭站在大门口,穿了的确良衬衫,特意捋起袖管,露出亮闪闪的手表,一脸的欣悦。

母亲允诺我到邻县逢圩卖米后,给我们兄弟四人每人买两件背心,一双皮凉鞋。或许疑惑纯属多余,但是被母亲“狠心过”一回,我的心里已存有疙瘩。我担心母亲又将卖米的钱买煤油、食盐,或者还账,买打谷机什么的,硬是嘟囔着走了一村又一村,跟了几十多里路,一起到陌生的邻县卖米。谷丰米贱,将近一百斤大米只卖得二十块钱。不过,背心也便宜,纯棉纯色的背心只需一块八毛钱一件。母亲在柜台展开一块两块的钞票,大方地给我们父亲和四兄弟每人买了两件背心,一件红色的,一件蓝色的。晚上穿着新背心睡觉,梦景全是自己在学校寝室里晃来晃去。

以后,母亲每次洗衣服,动作轻快多了,她仿佛突然变年轻了。在哗啦啦啦流淌的小溪畔,年近五十的母亲一边浣衣,一遍还哼起山歌:“山茶花开好芬芳,高岭矮岭蜜蜂忙;油茶颗颗手中落,颂歌声声心窝唱。”我看着竹篙上一溜晾着的五件背心,心里格外舒坦,仿佛只要一穿上背心,自己就跟县城的同学一样时髦了。

母亲发挥了养鹅养鸡的特长。白色的鹅放养在池塘里,在宽阔的水面游玩嬉戏,构成一幅乡村美景图。黄毛鸡圈养在竹林之中,周末早晨醒来,听到的是鸡公鸡婆一起表演的协奏曲。父亲承包果园也包得红红火火,雪梨、满山结就像葡萄串一样挂满了枝头;套种的香瓜、西瓜甜透肺腑。当我从师范毕业后,家里买了第五辆自行车,到了卖梨的夏季,五辆自行车载满果实,像个小型运输队。我们敞开背心,迎风行驶,远看就像五面旗帜,在致富路上猎猎飘扬。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也唱起了山歌:“有了石头好建坝,有了黑土好种瓜;有了政策好出力,手脚勤快就发家。”

40年过去了,夏季的背心遭致了冷遇。如今,城里乡村,人们的衣着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休闲衫、文化衫、旅游衫风靡城乡。不要说谁买了一件新衣服被他人羡慕,纵然是谁家买了一辆小轿车,也是司空见惯。前些年,妻第一次出国,花费国内数倍金钱给我买回一件蓝色背心,初穿,感觉也不错,可是没有穿上十次,暑气尚未收尾,颜色就暗淡了。无论苍狗白云,我都对背心情愫不改,尤其痴迷国产纯棉的红背心,蓝背心。

来源: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