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
来源: 市文联 2021-04-15 16:34 井冈山报社融媒体

文/傅菲

神山没有神,只有山,和山里几十户世代耕种的乡民。

神山不是一座山的名字。

神山是一个地名,这个叫神山的村庄,落座在井冈山黄洋界下的山坳。井冈山恒古延绵几百里,竹海翻滚哗哗浪涛。四月的杜鹃花映照天涯。

到神山村,已是傍晚,将落未落的斜阳像一朵硬骨凌霄花,被山峦的叶瓣托举着。天边荡漾白纸浆一样的云霭,漫溢四散,变薄变稀,萦萦绕绕,像稀释的葛粉在水中慢慢沉淀——山脚下的村舍和山谷,被乳白的雾气笼罩,远远看去,丛山如一叶叶乌篷船,舷歌唱晚,酒酣耳热。这是一个自然村落,在一个圈椅形的山坳,屋舍依山边呈扇面而铺展。山涧从后山弯下了,清清浅浅,梯次流淌。水车在村口转,叶片搲起水,啷啷啷,啷啷啷,又泻落下来,稀稀落落,形成一个水帘幕。我带你去认识水车。在环形的时间里,水车是它日夜滚动的车轮。水从低低的水坝里,冲泻下来,推动着宽大的叶片,轴轮以顺时针转动,刻下皱纹的图案。搲上来的水,又回到了溪涧里。

“吃麻糍了,刚上臼的麻糍香喷喷。”乡民招呼着客人。小院并不大,摆满了花草小灌木。待客的乡民五十多岁,穿靛蓝的旧中山装,坐在小院的花架下摇着蒲扇。他刚刚打了一臼麻糍,脸上的汗迹有淡白盐渍。他的儿媳妇扎一条红暗花围裙,站在圆席边,把上臼的麻糍,搓成一个个半拳大的团,滚上芝麻粉豆末白糖。豆末是熟豆碾碎的。豆子是山黄豆。霜降前,把山黄豆从旱地拔起来,十株扎一束,两束扎一捆,用干稻草扎。在廊檐,把豆捆挂在竹竿上,黄黄的豆叶慢慢枯萎,变成麻黑色,豆杆抽空了水份,手指㩢一下,啪嚓,断了,花麻杆一样生脆,豆荚硬硬却爆裂了荚口,黄黄的豆子露出圆脸。把豆捆摊开在场院,用连枷啪哒啪哒,把豆子拍打出来。豆杆拿去烧锅,豆荚装在畚斗里,铺在萝卜秧苗上。箩筐收了豆子,储藏在谷仓里,要吃豆子了,用升斗量出来。炒豆需要干木柴,烈火把锅烧红,锅底发白,把豆子倒进锅里,豆子噼噼啪啪跳起来,豆衣焦黄,上锅。柴灶房弥散着豆香,豆香有阳光的热烈。石磨早清洗干净了,熟豆从磨眼当啷啷迫不及待地往里钻,推杆一来一回,豆子磨成了豆末。麻糍滚豆末,越滚越黏,于是有了俚语:麻糍滚豆末,拍不干净。打麻糍的糯米需是上好的糯米,不带粳米掺杂,以冷浆田产糯米为上品。糯米泡一个时辰,发胀得如珍珠般晶莹洁白。糯米泡在水里,多像蚕蛹,白白胖胖,圆润,和蔼。我们总是忍不住伸出双手,抄进水里,抚摸它。锅里的水扑腾腾地翻溅,喘着粗气,似乎在说:“快把饭甑蒸下来吧。”把糯米拌到饭甑里,要不了一碗茶时间,蒸汽绕梁,白濛濛一片。饭甑盖滚烫了,在饭面浇一层水,继续蒸。再喝一碗茶吧,把熟糯米饭倒在饭萁上,凉一会儿,再扒进石臼去。打麻糍的人,早已洗脸洗手,坐在椅子上等了。木杵也是用热水泡过的,毛巾擦洗了几遍,圆席早已摆在方桌上,芝麻粉豆末和白糖已分不清谁啊谁的。打麻糍的人扎着头巾,捋起袖子,把木杵打在糯米饭上。打一下,边上打下手的人,用温水浸一下手,糯米饭扳回凹下去的杵坑。一杵一杵地打,一回一回地扳,糯米饭慢慢烂稠,饭粒不见,变成了米稀,黏合在一起,抱成了团。把麻糍团抱到圆席上,搓成手腕粗条状,分节揉圆,滚上芝麻粉豆末,谁看了,谁也忍不住拿一双筷子,把它夹进嘴巴里。

溪涧边的蔷薇,盘满了木桩,我暂时不想看。我站在圆席边,暂时不想走。麻糍柔软,温热。芝麻豆末溶化了颗粒白糖,吃起来更香。这是乡民最待客的食物。麻糍上圆席之前,我在厨房作了长时间逗留。糯米泡在水缸里,足足有半缸多。木柴码在屋角,一直码到屋檐。蒸出甑的糯米饭,装在饭萁里,米香四溢,米色透亮。大姐拿起一个碗,给我盛糯米饭吃,笑眯眯,说:“给你拌蜂蜜,吃得滋补,比山黄鸡滋补。”

院子里,瞬间站满了人。原先没看到什么人,怎么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呢?各种口音,南腔北调,很多口音,我也辨别不出来。打麻糍的大哥歇足了气,给大家泡山茶,说:“山里没啥珍贵的,吃吃茶吧。茶是山茶,手工茶,新芽。水是屋后山泉,甜咪咪的。”他从一个竹筒里,抖抖,把茶叶撮到碗里。我喝了一口,便坐了下来——这碗茶,我得慢慢喝,先把茶汽吸进去,再喝茶水,最后把茶叶嚼烂吃下去。水不像是土里涌出来的,更像是山野植物的分泌液。茶叶在热水里慢慢散开,舒卷,一座青山显现。

井冈山,我不陌生,之前也来过,却是第一次来神山村。井冈山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是在小学语文课本,以水粉画的形式出现;第二次出现在我眼前,是乡村场院竹竿上悬挂的宽银幕——巍峨壮美的井冈山,翠竹如海,山道交错,人烟稀少,炮声隆隆。站在乡民的院子里,我细细地环视四周山梁。山呈漏斗形往内收缩,斜斜的山坡上翠竹在摇曳,油桐喷涌雪球一样的白花。眼前的山川,让我想起海浪中掠涛而过的海象。静止的大海,悬浮在天际之间。山鹰驮着斜阳飞逝,斜阳把采集了一天的花粉,播撒下来。井冈山处于凌霄山脉腹部,山峰高耸,叠翠堆绿。山脉如奔驰的马群,西去欲东,横亘四百公里,是湘江和赣江的分水岭。井冈山则是头马,昂首飞蹄。我站在神山村,看见扬起的鬃毛如泗水分流,隆起的山峦是肥硕的肌肉,在抖动。

在没有公路之前,这是一个封闭的山村。山货和日常吃食,依赖双肩。一根扁担从山下,挑粮食,挑食盐,挑布匹,沿弯弯山道上来;茶叶,笋干,蘑菇和木竹器,也挑到山下去卖。木竹器一直是乡民家居的主要器物,摇篮、木床、木桌、木凳、饭甑、谷仓、米缸、木桶、托盘、木风车、木水车,竹椅、竹床、饭萁、簸箕、圆席、晒席、篾席、渡水管、米筒、畚斗、扁担、箩筐、竹碗、笸箩、筷子筒、果盘、鱼篓。孩童玩具也是竹木的,水枪,陀螺,手枪,冲锋枪,跷跷板,踏踏板,竹筒鼓,弹弓,双节棍。年轻人觉得山上生活不便,迁居茨平、拿山。年长的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山坳。这里多好啊,吃了晚饭,和相邻的人在院子摆上小圆桌,炒一碟南瓜子,泡一壶山茶,多么惬意。山风微凉,夹带着黏湿的花香,黑魆魆的山梁披着月光。星空是圆形的,稀薄,但有沉坠感,多看几眼,觉得天空会摇晃。天空透明,瓦蓝色滗出亮白银光,银光交织,彼此辉映。星斗也像珍珠,饱满,温润。前几年,柏油路从山下一直修进了村,迁居的人又回到了山上生活,翻修和兴建屋舍。这里是祖居之地,怎么会离开呢?无论山有多高,林有多深,都有一条路直通家门口。门口的溪涧,日夜流淌,银铃般的脆响不绝于耳,渡一根毛竹管的水槽,引到自家水缸里,用竹勺舀起来,痛痛快快喝上几口,全身清爽。菜地就在家门口,拎一个竹篮,随时可以摘菜。菜都是顺季菜,农家肥种的,看起来就想吃。雪地的萝卜,霜打的白菜,骄阳下的辣椒,竹架上的白黄瓜,黄泥下的土豆,茅草盖起来的豆芽,都是百吃不厌的。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地方,过清清淡淡的生活呢?离开了神山又回到神山的人,渐渐明白了,无论穿什么样的鞋子,走什么样的路,鞋底下的泥土还在。泥是山泥,是神山的黄泥。泥会长长长的根须,深深扎入种过的地,耕过的田。这里的黄泥,夹杂一层烂树叶烂木屑,长出来的作物格外好吃。茶叶肥,黄豆圆,南瓜甜,大蒜白,谷酒烈,蘑菇香。

山外的人来神山吃麻糍,喝山茶,吃农家菜,看山泉,逛果园,便不想走了。溪涧上架了木桥,三根松木板搭起来,扶栏用毛竹围起来,摆上山上挖来的花草盆栽,有了园林的情境。过木桥,便是果园。果园是梯级的山地,垦出一块块椭圆形或斜边形平地,栽上油桃、井冈蜜柚、橘子、梨树、山枣。我第一次见井冈蜜柚树,绿叶肥阔,树桠完全发散开来,有一股浓烈的清香。蜜柚我吃过。前两年,一个来井冈山旅游的朋友,吃了蜜柚,便下了狠手,买了三筐回来。他还在果园,给我电话:“我知道你喜欢吃柚子,井冈蜜柚,你得好好品尝。”蜜柚硕大,柚皮白黄色,肉质肉质脆嫩,汁多化渣,甜酸适中。我第二天送回老家给我母亲吃,柚子糖分高,是低糖,适合老人吃。井冈山雨水丰沛,日照充足,适合种柚。果园不大,却精美——我一直拥有一个果园梦:溪流绕园,溪边长满菖蒲和石兰,果园栽着四季的浆果,开各色的花,临溪的空地筑一间明月楼,楼阁只需摆下一张茶桌。这样的奢想,也藏在心里。意料之外的是,在这个村子,我竟然与之相逢。也许,来神山做客的人,大多和我有相同的想法。在城市生活,呆板,单调,往复,人性中许多细腻梦境一样的美好向往,被渐渐磨灭,如阳台上的植物,失却了露水,凭洒水而长,缺乏生机。突然有一天,我们醒悟,人可以有更美好的去处,需要寂静的山野和寞然的月色,我们背起行囊,踏上了去往茫茫远方的列车┄┄于是,神山村出现在了眼前。

人之一生,最终需要的不是繁华,而是恬淡;需要的不是浪起浪涌,而是抱朴守拙;需要的不是奔袭,而是致远。如淙淙溪流。如溪流上的水车。

雾霭慢慢降下来,零星的雨点给山间添了一抹余韵。我坐上大巴,在山道千回百转,去往茨平。人在山谷,如一条深海鱼。油桐花和白绣球花开满了山坞。竹海沙沙沙,让我恍然。山在变高,耸入天际。神山村隐在深深的山林里。我们看不见雨,只听到雨击打车窗,当当当。人是很容易被唤醒的。听着当当当雨的敲窗声,我觉得自己已经在融化,融化在雨滴里,渗入山林。沉默。车上是一群沉默的坐车人,脸被虚化,被雨影模拟。

一个叫神山的村庄,一个云端之上的村庄。它为什么叫神山村呢?为什么不叫高山村,不叫云上村,不叫树上村呢?先民是不是膜拜山神呢?称之神山,是先民对生活的一种信仰。岁月流变,神山村在刻写山村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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