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物事
来源: 市文联 2021-04-15 16:34 井冈山报社融媒体

作者:董海涛

时至今日,当我跨越了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岗位后,再来重新审视柜子里那面珍藏多年的鼓时,心中的感触便截然不同。

这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鼓:圆柱形木架,两头用牛皮覆盖,浅色的底纹。但于我而言,这是二舅送的珍贵礼物,是我孩提时最重要的记忆见证。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我还是一个稚气未脱、性格内向的孩子。那时村中小孩吵架,会彼此对骂父母的外号。好多小孩都知道我母亲的外号叫“鞔鼓窝。”他们总会当着我的面手舞足蹈地大喊:“鞔鼓窝,银些(你是)鞔鼓窝的崽。”然后哄堂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得意与自豪。而我,只能委屈着无力地轮换叫喊他们父母的外号,话音刚落就被淹没在一片嘲笑声中,我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一到家,我就把怒气一股脑儿撒在母亲身上:“鞔鼓窝!鞔鼓窝!难听死了!难听死了!”母亲抿嘴一笑不回答,转身又去做忙不完的家务。旁边的父亲一把搂住我,笑着说,这个外号要怪也只能怪你母亲的家乡——禾川镇芦塘村驺冈岭。我一头雾水地望着父亲。他哈哈大笑,讲起故事来:在很久以前的东汉时期,驺冈岭出了个叫驺岩公的人,既是驺冈岭的鞔鼓祖师爷,也是朝廷里掌察天文、钟鼓刻漏、推算历法的太史令。此人鞔鼓技术很厉害,并且把它传授给子孙后代作为谋生手段,因此驺冈岭鞔鼓全县出名——把驺冈岭人一律叫做“鞔鼓窝”,意思是那里的人都会鞔鼓。

这个故事吊足了我的胃口,日思夜想渴望前去外婆家,找寻那面会发出“咚咚”声响的鼓,找寻那个神秘的驺岩公遗留下来的种种宝贝。七岁那年腊月,三舅结婚圆了我的梦。我和一头母亲养了整一年的大肥猪坐着板车穿越埠前镇(那个时候叫做埠前乡)、横渡禾水河来到驺冈岭。我是作为客人去的,而肥猪是作为彩礼去的。那天尽管路途遥远,一路颠簸,我开心的样子和肥猪的惶恐不安成为父母、小舅沿途的笑料。

驺冈岭村,一个毗邻石桥镇的小山村,不足百户人家。村前田野,村后山坡。初到外婆家,我对那块坐北朝南的山坡心生迷恋,缠着大不了几岁的小舅子去山坡上玩,只见荒草遍地,间杂着几块巨石。伫立村前,可以看见山坡仿似一头卧牛,头朝南,尾向北,安静地望着远方。小舅子告诉我,山名为“卧牛山”。

三天的酒席,我不单恋卧牛山,也迷恋二舅鞔鼓的手艺。一把撸刀,一把锯子,一把斧头,还有几只大小不一的刨子,在他手中舞动着。半天下来,一只小鼓就成型了。二舅端起舅妈备好的冬酒,打量一番鼓后,美滋滋地仰头喝起来。再过一天,牛皮蒙上去,一只简朴的鼓就出来了。敲着“咚咚”作响的鼓,我心里乐开了花。那时的我,并不知晓鞔鼓人享所受的,是辛勤劳作后可以养家糊口的简单满足,以及从自己手中诞生的劳动成果所带来的成就感!外婆家的鼓,带给幼年的我只是简单的快乐,无穷的快乐。

那面鼓一直陪伴我度过了孩提时期,也陪伴我进入九十年代在师范学校就读。师范学校里,古书多,新书广,我在里面寻觅到“鞔鼓”一词的含义:张革蒙鼓(章炳麟《新方言·释器》:“张革冒鼓亦曰鞔鼓。”)。想不到“鞔鼓”一词竟然有如此悠久的历史!我开始喜欢看古代战争片,那种千军万马齐奔腾的场面令人震撼,尤其是那震耳欲聋的鼓声,更是让人热血沸腾。喜欢诵读关于战争的古诗词:“鞔鼓画麒麟,看君击狂节。”“ 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 枞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那种情景让我痴迷。我还知道,那时驺冈岭的成年男子,几乎个个都会鞔鼓。有的把鼓鞔到了外地,有的则边耕种边鞔鼓。那时的驺冈岭人,依然会被异乡人亲切地唤作“鞔鼓窝。”特别是当地女子的远嫁,更是把驺冈岭鞔鼓的声誉传播出去。嫁在距离我家五六里远的小姨也被当地人亲切地叫做“鞔鼓窝”,验证了这种说法。当村里爱恶作剧的人再次对着我大喊母亲那个外号时,我微微一笑不与之争辩。

为人师后,我忙于工作和恋爱,那面鼓也束之高阁了。1996年正月十四发生的事情,让我懂得了鞔鼓人风光背后的辛酸:二舅唯一的儿子小良因为鞔鼓而身亡。在报丧人悲伤的叙述中,我仿佛看见刚满十八岁的小良满怀憧憬跟随村里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去里田镇税务局开发票(用于鞔鼓后结账),准备正月十六出去鞔鼓。时间在一个名叫沙落冲的地方冻结了他对未来幸福的憧憬:由于车速过快,转弯时撞上了一棵树,其余两人或断腿或断胳膊,而坐在中间的小良却甩出去撞在树上导致内脏大出血,送到人民医院后不久便不治身亡。这个噩耗不亚于晴天霹雳,把不到五十岁的二舅、二舅妈折磨得不成人形,把我对于鼓的美好记忆湮灭在无尽的悲伤之中。亲手埋葬儿子后,二舅决然不再鞔鼓,鞔鼓的工具被他醉酒后一把火付之一炬:火光中,那张沧桑的面庞里印满了痛失爱子的哀伤,也隐瞒着半世鞔鼓的酸甜与苍凉。毅然割舍后,二舅在家耕种几亩收入微薄的田地,“咚咚”的鼓声成为他心中永恒的疼。三舅、四舅与其他村人还在坚守着鞔鼓的阵地,他们像一群执着的候鸟,每年正月肩扛行囊出去,腊月底裹着一身寒气与疲倦回来。内蒙古、黑吉辽等西部省份,处处留下鞔鼓人坚实的脚印和悦人的鼓声。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鞔鼓成为驺冈岭人不需要高学历就能赚钱谋生的手艺。然而它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腊月拜年,跟舅舅喝酒时,他们总会借着酒劲大声地告诉我:“如今鞔鼓生意越来越难做啊!”亲友的春节聚餐,因为有鞔鼓的话题而变得沉重起来,而孩提时在外婆家吃饭,舅舅们聊起鞔鼓的话题是多么的快活啊。这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对比,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隐喻。本是驺冈岭人一年四季中最美味的团聚,却注定是一场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家宴。科学技术飞速发展,速度快、售价低的机械制鼓把耗时长、售价高的手工制鼓逼到了死角,古老的制作技艺和悠久的生存传说,如今被机械们毫不留情地取而代之。鞔鼓人的声音里渗透着无可奈何的悲凉,以及不死心的倔强。我理解,手艺与生命在漫长的过程中,相互交融,相互依赖,数十年下来,鞔鼓已成为鞔鼓人心中不能解开的一个情结呵。可是,在日新月异的今天,鞔鼓这门老手艺已是英雄垂垂老矣,濒临失传的困境。如何挽救这面鼓?如何让幸福的鼓声再次奏响?我陷入思索中。

或许,我的一生注定与这面鼓相伴相行。在教育部门工作十年、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三年后,2009年我通过选调考试进入文化部门工作,有很多的机会跟它打交道。新的年代,新的岗位,让我更深层次地知道,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驺冈岭鞔鼓越来越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注和关心。我坚信,驺冈岭的幸福鼓声会再次奏响。这份自信,来源于与驺冈岭鞔鼓第87代传人郭新华的交谈中。

郭新华本是驺冈岭村外孙,十五六岁跟随舅舅学鞔鼓。头脑机灵的他,二十多岁把鼓鞔到了山西省太原市,并且成为当地一位知名企业家,2015年又在湖南长沙创办了一家专业制鼓公司。他自豪地告诉我们,现在鞔鼓基本上采用现代机械,比如牛皮制作,木料加工。“手工制作时间长,成本高,导致市场竞争力不强。”他分析手工鞔鼓的弊端。“但是手工鞔鼓是一门老手艺,记录着老祖宗的奋斗史。我有责任把它传承下去。”郭新华激动地说,并且通过讲解、现场操作等方式给我们展示了手工鞔鼓的全过程。我最难忘的是鞔牛皮这道工序。

这是最考验鞔鼓匠的功力。切下一块事先打好匀称小孔、比鼓口略大的牛皮,利用绳索、木棍等工具绑紧,再用鼓钉固定在鼓腔上。“最难的是踩鼓。头遍踩,两遍跳,三遍、四遍找找调。” 郭新华一边揩汗一边感慨地说。他赤裸着健硕的上身,满头大汗地站在鼓面上有节奏地反复踩,鼓皮松驰后利用木棍勒紧绳索继续踩,直到鼓面绷紧为止。在这个过程中,他会不时地跳下鼓,用有力的手指头敲击着鼓面,俯下身认真倾听鼓声。看着他一身的汗水,我能理解手工制鼓的艰难。一踩、一拉、一砸,鞔鼓匠凭着敏锐的音感与纯熟的技术一步步调整,这样做出来的鼓才会声音洪亮,带有金属的质感。

硝牛皮、画鼓腔、拼鼓身、刨腔口、蒙鼓皮、安架、踩鼓,试音打钉、打底上漆等十几道工序,仿佛一项大工程,既包含着木匠、画匠、油漆匠的技巧,更要有音乐家的乐感。看似简单的一面鼓,其实内在精致复杂。这正是手工制鼓的魅力所在,也是它的价值所在。外观上,机械制作的鼓与手工制作的鼓没有多大差异,只有明白了手工制鼓的艰辛后,才能体会它的价值。我多想告诉世人,那些手工制作的物件有多珍贵!它们留存世间的理由有多充足!我只能抱怨笔尖的笨拙,无法详细描摹出鞔鼓这门老手艺的独特神韵。我不愿意看到这种老物件——时光里的物件,在时间长河里渐渐湮灭。

鞔鼓人家的孩子需要从小在鼓声中成长起来。郭新华回忆起刚学做鼓的时候,记忆犹新:“年幼时,我喜欢待在舅舅家里一整天摆弄鼓,不愿出门。”痴迷就会付出,付出就有回报。郭新华设计制造的鼓,2008年入选中国残奥会鼓表演节目,2010年参加上海世博会展演。“如今有了政府在政策、技术、资金上的扶持,加上永新小鼓已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相信咱们驺冈岭的鼓声会传播得更远。”谈起未来,郭新华信心满满。

牛皮,鼓皮;驺冈岭有卧牛山,驺冈岭是鞔鼓村。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深的隐喻。或许,我无法解开其中的喻意,但是我用三十多年的经历验证:历经千年风雨洗礼,驺冈岭鞔鼓这门老手艺不仅没有湮灭,至今仍然在浮华世界里熠熠生辉。因为这不仅是驺冈岭人的一份祖传家业,更是中华民族优秀的民间文化遗产!

时光长河里,与驺冈岭鼓一路同行的,还有家乡的冬酒。

每次来到外婆家,我都会强烈感受到鞔鼓人的好客和善饮。他们经常豪饮两三个小时,就着绵柔中不乏后劲的冬酒,高谈阔论国家大事、日常琐事,还有外出鞔鼓的见闻。一碗酒,回味一段辛酸;一碗酒,见证一份拼搏。就像对待外婆家的那面鼓一样,年幼时的我对冬酒也是一见钟情。

第一次接触冬酒,是在八岁那年的夏天。父母与三个姐姐整天忙于夏收,留下我照看五岁的弟弟,顺便做点煮饭、洗菜、喂猪之类的家务。有一天,闲得无聊的我坐在矮小的饭桌边发呆,猛然发现饭桌上一只玻璃瓶子安静地伫立着,里面装着半瓶色泽淡黄的液体。我记起来父亲每天吃饭前都要喝一碗这样唤作“酒”的东西。于是好奇地打开瓶盖,顿时一股陌生却又无法抗拒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好奇地窥视着、审视着:能喝吗?好喝吗?旁边玩耍的弟弟看见了,馋着大声说:“哥哥,我要喝。”我说:“先让哥哥尝尝,再给你。”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顿时,一股暖暖的热流从喉咙直冲稚嫩的胃里,我感觉脸发烫,胃发烫,手脚发烫,全身发烫。弟弟见了,抢着喝了一口,顿时脸色通红。就这样,我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大喝起来,直到把瓶里的酒全部喝完。我怕父亲责备,往瓶里倒了半瓶井水。之后,便迷迷糊糊地做着家务,直到父母做事回来。吃饭时,母亲突然问我:“小航(弟弟名字)到哪里去了?”我顿时懵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他、他刚才还在啊!”父亲赶紧发动大家四处寻找,结果二姐在村庄南侧拴牛的地方看见躺在地上酣睡正香的弟弟。吃饭时,父亲照例打开瓶盖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后,“砸吧”一下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怎么没有一点味道啊!难道跑了气?”我忐忑不安地瞄了父亲一眼,不敢做声。这时,弟弟说:“是我和哥哥喝光了,然后倒水在里面。”父母和三个姐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偷喝了呀!”大笑之后,父亲严肃地告诫我和弟弟:“小小年纪喝酒不好,会醉坏大脑的。”

这是一段洋溢着快乐的回忆,以至于一看见“酒”字,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扑哧”一笑。在师范学习时,我爱上了喝酒。那时学校有东华关、黄洋界若干个文学社,我加入其中,经常和一群文友喝酒写作、探讨交流。有酒的文学,才是浪漫的文学,诗意的文学。在酒的世界里,我们忘却了失恋的忧伤,憧憬着未来的丰满。

三年后,我步入社会,成为一名在异乡山沟里任教的老师,写作的爱好一直保留着,酒却是喝得少了,或许是身边缺少爱喝酒、能谈心的朋友。只是每到初冬,我习惯了回家帮助父母酿制冬酒。

那时的空气还延续着深秋的温和,四野开阔无遗,正是农村休憩好时节。高市八团村到杨桥黄门村,二十多里的路程,我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轻松地路过一个个村庄,惬意地闻着微风传送来阵阵柴火蒸糯米的香气。我知道,酿制冬酒的风俗,已经为永新这座赣西古县的冬天拉开了温馨的帷幕,即将上演幸福醉人的剧目。

酿酒既是一件提拉抬扛的体力活,又是一件讲究卫生、程序复杂的细致活。母亲把秋收后细心藏好的金黄色糯谷装在蛇皮编织袋,和父亲用板车拉到几里路外的碾米店,回来后就变成晶莹剔透的糯米。择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母亲从杂物间搬出布满积尘的一整套酿酒家伙,刷洗干净后竟摆满了整个庭院:又高又瘦的木饭甑,又矮又胖的木酒盆,竹蔑编织的簸箕,淘洗米用的焯箕和长柄捞箕,土陶制的窄口坛、宽口坛好几个,清洗干净的糯米上百斤。

糯米浸泡三天后,父亲这个主角浓墨登场了。他指挥母亲和我搬运柴火,扛抬木甑,烧火添水。我把柴火烧得很旺,母亲用焯箕把糯米装上甑。像呵护新生儿一般,母亲把洁白的糯米轻缓、均匀地倒入甑中,阵阵地如同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响在厨房里萦绕,我仿佛触摸到那种膨松、软弹的质感。父亲在一边把若干个汤圆大小的草药酒曲在碗里轻轻捣碎,再用手细细研磨,掺入少量清洌的井水。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第一甑糯米熟透了,一股清香塞满了整个房子,还固执骄傲地向外面张扬着,引来几个贪吃邻家小孩。母亲盛出一碗冒尖的糯米饭虔诚地供在神龛上,犹如举行一场虔诚而圣洁的法事。我知道,那是淳朴的农民在祈求祖宗和神灵的保佑。母亲又用一只大碗盛满糯米饭,倒在干净的纱巾里反复揉搓,直到变成一个滚圆的球状,然后分成数份,给小孩每人一份。小孩领取后,欢呼雀跃地跑出去了。我细细咀嚼着清香的糯米团,任由那份韧性在口腔里活力四射地跳动着,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

父亲把装满糯米饭的木甑从锅里搬出来,搁在酒盆的两根木条上。这是最费力的活,手上的筋脉鼓胀着,脸色仿若醉酒的样子般通红。喘息一下后,父亲用勺子舀着刚从压水井里打上来的清冽井水,麻利地浇在热气腾腾的糯米饭上,饭甑下的缝隙里很快便汩汩地流出水来,夹带着腾腾的热气,瞬间屋子里的人在腾云驾雾。约摸浇了四、五桶井水,父亲用手测试饭甑底下流出的水不那么烫手了,便把糯米饭倒入酒盆里。然后,把调制好的酒曲适量、均匀地撒入盆里,双手上下飞舞着搅拌,直至酒曲被糯米饭充分吸收。最后,他细心地把糯米饭捋成一个平面,用手在圆中心掏一个小洼后盖上木盖,放置在一间偏僻的屋子里,酒盆下面垫着稻草或旧棉絮,面上覆盖一层稻草使其发酵。这样看似简单的程序,往往一个上午只能完成2至3甑。此时,我会想起童年里每当父亲做这样的事情时,我总会在身边紧紧地盯着,全身鼓着劲,跃跃欲试地想帮忙。父亲有时会抬起头来,满脸大汗地微笑着说:“伢子,你还小,长大后再帮爸爸吧。”如今我已为人师,领着微博的工资却不能让父母享受幸福,三个姐姐已经出嫁,弟弟也外出务工,父母渐渐老去,依然要忙里忙外。念及此事,我心底唯有一缕淡淡的忧伤渐渐氤氲开来。旺盛的柴火吐着橙红的火舌,顺着风势左右摇摆,舔舐着乌黑的锅底,像无数的精灵在舞蹈、升腾。我又胡思乱想起来,是否锅里的糯米吸取了柴火的灵魂才得以变为醇香的美酒,就好像人类祖祖辈辈薪火相传、生生不息一样?

最热切地期待的,是出酒的时刻。那些天里,我饱含着热切的希望和焦灼的煎熬,鼻息之间隐约闻到淡淡的幽香。一想到冬酒那濡软爽滑的口感,顿觉口舌生津,竟有微醺之感。这是一种候之艰辛、品之甘甜的幸福味道。

九天过后,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稻草,揭开木盖,霎时,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只见酒盆中间的小坑已经盈满一洼牛奶白的酒,先前饱涨的糯米饭变得如同麦片般干瘪,浸泡在浓稠的酒水里发白发亮。母亲搬来榨酒器,用水勺把湿润黏稠的酒和糯米饭一起舀进容器里,再转动轮盘,压紧榨酒器的盘盖,酒水如同溪水潺潺汇入酒盆。这时的酒甘甜如蜜,叫做新酒,大人小孩都可以饮用。新酒兑入一定比例的井水后倒入窄口的酒坛,再用梧桐叶或旧报纸盖严、扎紧,和一把湿泥封口。待整个冬天将其慢慢沉淀,收获酵存的希望后,就悄然变成了冬酒。

2003年,我与女友结婚,酒席在村里置办。三天里,我陪着亲朋好友快乐地喝酒,聊天。借着酒劲,大爷爷爽朗地笑着说,酒是好东西啊,做事累了,喝一碗就能长出劲来。二爷爷大声说,咱们老祖宗就是聪明,为什么叫做酒啊?就是因为要经过九天的发酵才能出酒。身为教师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凡事经过深思熟虑,就像冬酒发酵一样,然后再去做,肯定能做好的。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大爷爷、二爷爷早已过世,他们的话语与那时的酒香却依然萦绕在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

挥之不去的,还有老庚一家。老庚的母亲(我总是亲切地称呼她为“同年娘”)是一个来世适合做大男人的女人,性格豪爽,说话直爽,做事大气,犁耙锹样样在行,上山砍柴、下河摸鱼不输他人。我最佩服的是,在她并不魁梧的身躯中,竟然可以容纳五六斤的冬酒!每逢从师范回来,同年娘总会把我拉到她家,炒好几个菜,与她四个儿子喝酒。老庚排行老大,不善饮酒,同年娘会大声说:“你不像我的儿子!你看你老庚,酒能喝,话能说,书能读。不愧是我的同年仔。”老庚憨厚地笑着,我却羞得低下头来。

老庚的父亲(我叫他“同年爹”)是个泥水匠,擅长在屋檐下、墙壁上作画,只是不爱喝酒,也少言寡语。他总觉得同年娘嫁给他是亏了。我听到他叹息过几回:命运真亏了我家仙凤(同年娘的名字)啊!如果她是个男人,肯定会比现在幸福。那时,我感觉同年娘一家是幸福的,四个儿子虽说读书少,但都是好劳力,个个身材结实。“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女儿。”有时酒后同年娘会吐露真言。那时的冬酒,总带着农村淳朴的气息,里面的快乐多于忧伤。

二十一世纪是个崭新的时代,老庚四个兄弟初中一毕业,像众多学业不成的农村孩子一样义无反顾地跳进汹涌的打工浪潮中。几年后,也赚取了些钱财,一家人商量好把居住了上百年的老屋推倒,重新搭建了一栋三层的楼房。我的老庚也带了个好头,在咚咚的鼓声里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同年娘升级做了奶奶,跟她喝酒时,孙子总是幸福的主题。

如果时间能够停滞不前,我情愿定格在这里。这样,老庚的三弟不会遭遇意外死亡,同年爹也不会得癌症去世。可惜没有这样的如果。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开朗坚强的同年娘痛不欲生。她拉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同年仔,我该怎么活啊!”这样的悲伤,渗入冬酒里是酸涩的,喝了让人眼泪汪汪,醉了让人痛苦不已。

2016年暑假,应第一届学生的邀请,我来到深圳福田参加聚会,结束后特意绕道龙华新区去看望同年娘,她在那里照看孙子孙女。如今,老庚和他四弟都在开厂,二弟尽管不务正业,也在那里帮忙做事。晚餐放在一家高档海鲜店,他们全家人都过来陪我。同年娘不改豪爽的性格,陪我喝了几瓶啤酒。“可惜没有家乡的冬酒,不然的话,又可以多喝点。”同年娘歉意地说,“孩子在外面办厂能赚点钱,可是挺辛苦的,所以我过来带带孙子孙女。只是可惜了家里那几亩田地。明年打算不出来,在家种点糯米,蒸几甑酒。人老了,舍不得那块土地。”说完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您是舍不得家里的那群麻友吧。”老庚开了母亲一句玩笑,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直到如今,同年娘依然在深圳帮忙照顾孙子们,她的简单愿望没有实现。我不会笑她的言而无信,因为打工潮让追逐幸福生活的人们随波逐流,远离了故土。

“浊酒一杯家万里。”永新冬酒,应该属于浊酒类型吧。金黄的色泽,缺乏白酒清澈见底的亮度,它卑微到不敢与茅台、五粮液之类的名酒堂而皇之地登入大雅之堂,喜爱它的人也多为普普通通的百姓。但是我相信,在五十三万永新人民心中,绝大多数人对于永新冬酒还是情有独钟的。这不仅仅源于它的永新地方特色,它的适合永新人味觉的独特味道,更源于它的香味能进入你记忆的最深处,并长久地停留,直到某日你回到初次见它的地方,所有的记忆便瞬间唤醒。这是一种浓缩了时间的味道,凝聚着乡愁的味道。它承载着永新人对于童年的回忆,对于家乡的记忆;它萃取了时光的精华,见证着时代的进步。

外婆家的鼓、家乡的冬酒,这些浸透了时光的物事,既是社会进步的辛酸陪衬者,更是幸福时代的虔诚追随者。作为一个农村的孩子,我从小就知道稼穑的艰辛,也用小小的心参与了农田作务,更与鼓、冬酒这些物事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我用文字记录这些,目的只有一个:提醒每一个活着的人,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万事万物值得珍惜。

来源: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