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来源: 市文联 2021-04-15 16:34 井冈山报社融媒体

作者:王克铭

拥有自己的房子是我们全家人多年的梦想。

小时候,家境贫困,祖辈留给父母的住所是一座百年老宅的一间只有三步半的房间,按现在的计算方法约九平方米。全家八口人,全部住在这间没有窗户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房间里摆了一张老式床,一张用摇篮搁起来的小床,一个层橱,一只竹椅,一张樟木扶椅,一个五斗桌,一架木楼梯,一只装萝卜干的坛子,还有一只放在门旮旯里的尿桶。房间里的空隙只能容一个人走动。再进去一个人,里面的人只能坐在床上。

夜幕降临后,全家人吃过晚饭就进入房间。两个哥哥自觉地从木楼梯爬上阁楼看书,睡觉。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床上不知疲倦地翻滚打闹。母亲坐在竹椅上,就着那盏床门上的煤油灯,在昏暗如豆的灯光下,帮我们缝补衣衫、纳底做鞋。父亲坐在樟木扶椅上捧着一本我们看不懂的书,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津津有味地读,也不知书中有什么魔力,能把血气方刚的父亲吸引得如痴如醉。母亲总是不时地喊着大哥的乳名,说明天还要去学堂,要他早点吹灭阁楼上的油灯睡觉。其实母亲是担心两个孩子睡着了,亮着的油灯万一被可恶的耗子拱倒了引起火灾,同时还心疼那点极其珍贵的煤油被白白地照掉。清贫却不乏温情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更迭,我和大弟小弟也陆续走进学堂启蒙读书。只有小妹和几个幼小的堂弟堂妹仍在年迈的祖母膝下绕来绕去。

1973年5月15日,一个晴朗而无风的日子,我们住在老宅里的三户人家却在阳光明媚中同时失去了栖身之地——这座历时百余年的土坯老宅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家里只有八十多岁的祖母带着睡在摇篮里的小妹和堂妹。我们全校在吉安河西老城工农兵电影院看电影。还没回到家,就有人告诉我家里的房子倒塌了,父母捎口信要我赶快去通知舅舅们来帮忙收拾残局。我瘪着肚子一路小跑,赶到舅舅家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两个舅舅。舅舅们一听,顾不及多问,就立刻奔到我家,帮忙盘出埋在废墟里残破的家什。好心的堂伯父腾出两间老屋,给我们一家八口栖身。这倒使我们比拥有自己的房间时还更宽敞些。小弟小妹依然随父母睡大床,我们四个大一点的兄弟在另一间屋子里,用长条板凳搭上一些木板弄成曲尺形,算是两张床,就在上面凑合着睡。会点儿木工活的父亲,把那些残破的家什敲打结实后,搬进父母住的房间,存放我们那些破旧的冬衣。

清苦的日子像村口池塘里的水,静静的没有一丝变化。五只书包和八张半嘴(祖母由二伯和我们家轮流供养饭食,她的衣着由大伯和几个姑姑接济)的负担在父母的肩上越来越重。六个小孩的饭量在不断地增大,个子也在不断地长高。父母终年的劳作仍然难以满足全家人的口粮与衣着,他们却开始商量着一定要盖起自己的房子。父亲种了几分自留地的毛豆,母亲养了两头猪。当年农历八月初二日,我们家土坯新房破土奠基了,秋收以后动工垒墙。毛豆成了前来帮工的乡亲下饭的主菜。两头猪杀了后留下一些下水和部分猪肉,其余全部卖了,用于购置木料和小青瓦。砌墙基的砖是老宅上拆下来的,其余的墙全部用土坯垒起来。

上梁那天,父亲把那根早就选好的正梁刷成大红色,将自己书写的“长发其祥,五世其昌”八个斗方大字贴在大梁上面,还在上厅屋柱上贴上“欣逢吉日竖柱,喜遇良辰上梁”的大红对联。母亲买了几斤糖果和几十个包子,用圆形的盘子装好,由泥木二匠端着,从楼梯上一边口赞诗文,一边步步登高,登至屋顶,举行祭祀仪式。祭毕,泥木二匠一边口赞诗文,一边向下抛撒糖果和包子祈福迎祥。农历腊月二十四日,小年,全家人喜气洋洋地迁进了土坯新居。尽管四面土坯墙缝里还透着怒号的北风,尽管瓦缝里还漏着冰凉的雪子,尽管还欠着一千多元的债务,全家人的脸上还是挂满了住新屋过新年的喜庆的笑容!

三年间,两个哥哥和我相继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小妹背起了书包到离家不足百米的村小里启蒙读书。繁重的体力劳动常常使哥儿仨相对无言。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大哥率先考入了一所中专的专修班。一年又两个月后,大哥毕业并分配了工作。父母从我大哥身上看到了希望,咬紧牙关挤出一些钱让二哥和我去补习文化。二哥为我放弃了补习的机会,他一心一意地在家务农,尽量多赚一点工分减少一点超支,为我多积累一点学费。父母的关爱、大哥的榜样作用、二哥的牺牲精神无疑成了激励我刻苦学习的无穷动力。功夫不负有心人,1980年10月,我终于以较高的分数考入了大哥曾经就读的学校。两年以后,就在我等待毕业分配通知时,我们家先后收到了两份入学通知书——我的两个弟弟分别考取了大学和师范!

时间飞快,历经十二年风雨的侵蚀,曾经庇佑我们一家人新盖的土坯房已经摇摇欲坠,屋顶向北倾斜两尺多。父亲不得不用一根长长的木头给土坯房打了一个斜支撑。那年清明,晚上开始刮风暴。子夜时分,月黑风高,乌云翻滚,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只听得屋外的电线呜呜作响,一些树枝和屋顶的瓦片哗啦啦地被风卷走。那天晚上父亲在单位值班,一直不敢入睡的母亲生怕土坯房禁不住暴风雨的袭击,不由分说地把我们一个一个从梦中拖出屋子。一家大小瑟瑟地蜷在低矮的厨房里,盼望着暴风雨早点停歇。多亏父亲打了那根斜支撑,土坯房才幸免于难,一家人才得以有寄身之处。经历了这回惊吓之后,一家人常常想,这栋土坯房子再也不能长久地住下去了,一定要想办法把房子改造一下。改造土坯房的计划经全家人的充分酝酿逐步成熟。大家都行动起来了。父母负责筹钱和请帮工,我和两个哥哥跑外买料,还抽空去赣江里的大沙洲上挑沙子。为解闷去乏,我们经常苦中作乐。一天,大哥以扁担作笔,沙滩作纸,写下一个大大的“春”字。我也不甘示弱,用扁担在沙滩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秋”字。两根扁担在黄缎般的沙滩龙飞凤舞,两行长长的大字呈现在我们脚下:“春风荡漾享不尽人间荣华富贵天伦之乐;秋雨连绵受不完世上颠沛流离地狱之苦。”这种对对子的文字游戏给我们清苦的日子增添了不少乐趣。

经过半年的筹备,这年秋收以后,我们借了生产队一间闲置的仓库安身,把土坯房拆了个底朝天。为照看料场,二哥用那张老式床在外面搭了个临时窝棚。晚上,我和二哥就在这里边睡觉、看场。听说我们家做房子,各方亲朋纷纷前来鼎力相助。偌大的一个工地,搬砖的、和沙浆的、砌墙的各司其责,有条不紊。新屋有两层,青砖到顶,底层是钢筋混凝土的楼面,二楼屋顶是木瓦结构,为的是要利用土坯房拆下来的木料和小青瓦。新屋上梁那天,父亲燃响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我用大斗笔蘸上浓浓的墨汁在大红纸上写了一副自撰的对联:“打定一个主意十年奠基;历经万般艰辛今朝上梁。”用对联标准来衡量,很多处均违联律,但那时却是一家人为建新屋的真实写照。红红的对联贴在二楼上厅红红的砖墙上,把前来道贺的宾客的脸映得通红通红。那浓浓的墨汁分明是一家人的汗水与心血!农历腊月二十四日,小年,我们全家搬进了青砖到顶的新屋,迎接新年的到来。与十二年前相比,这次春节要热闹而欢快得多。就连只有一岁四个月的大侄子王承平,也在大嫂的怀抱中指着春联的横披,咿咿呀呀鹦鹉学舌:“新年快乐!”大侄子王承平的聪明可爱,让全家人看到了下一代的希望。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我们兄妹六人陆陆续续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并且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子弟学校教了十几年书的小弟因工厂解散下岗了,一家三口回到了老家那栋青砖到顶的小楼居住。小弟夫妻俩开始了他们艰难的二次创业,经营小本生意。年迈的父母不顾体弱多病,不时地帮助他们打理生意,备好饭菜,烧好洗澡的热水。家的温暖和亲人的关怀,给小弟夫妻增添了创业的信心和力量。小弟一家逐步从困境中摆脱出来。2000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十六日,父亲离开了我们。故土难离,饱尝失亲之痛的母亲,不愿意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随子女居住。老人家守着这份亲手创建的家业,过着平静的农家生活。平时,二哥和小弟他们给母亲以尽心的关照。每逢节假日,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子女,也要回去看望她老人家。当我们要告别母亲回到自己的小家时,勤劳的母亲总是要备上一些她亲手种的新鲜菜蔬,大包小包的让我们带上,同时还给我们千叮万嘱和深情的祝福。经年累月的风雨和鸟雀占屋筑巢为家,木瓦结构的屋顶已多处漏雨。为了母亲晚年的幸福,兄弟几个又把屋顶改成了可以晾晒东西的平台,还在屋檐栏板上贴上了好看的红釉波形瓦。

时间的脚步总是向前不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我们家的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好。大哥家在市区有大户型房子,当年在大嫂怀抱中咿咿呀呀说“新年快乐”的大侄子王承平,如今在上海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房子,还把大哥大嫂一同接去,一家三代六口共享天伦之乐。二哥在家建了一座五层小楼,还有一套大户型学区房。大弟弟在杭州拥有三套房子。二次创业的小弟也建了一座五层小楼。小妹家用拆迁补偿款,趁房价低迷购置了一套小户型学区房过渡,拆迁安置房交付时举债购回,日子过得虽然紧巴,房子却也宽敞明亮。眼下,兄妹六人中,就数我家房子最少。儿子成家后,为即将出生的孙子接受教育考虑,我们夫妻俩在房价低潮时,享受政府出台的利好政策,用大半辈子的公积金按揭贷款,在河西吉安桥头购买了一套十八楼的小户型电梯房。

站在河西高高的电梯楼阳台上,眺望古城,我感慨万千:吉安大桥,长虹卧波;赣江两岸,高楼林立。昔日袅袅炊烟阡陌纵横的河东,如今已如雨后春笋般长出了无数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过去河西狭窄破旧的赣江堤岸,如今已被宽绰繁华的沥青大道取代。整个吉安古城,犹如春天拔节的竹笋,迅速发育长高。河东老家的那栋青砖到顶的两层小楼房早已铅华褪去,被村里更高的楼房包围,但它却见证了一个家族的生生不息和一个村庄的兴旺发达,也见证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伟大复兴与繁荣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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