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想中奔跑的乡村
来源: 市文联 2021-04-15 16:34 井冈山报社融媒体

作者:郭远辉

他们带上命运的罗盘,从贫弱的乡村出发,来到城市找寻心中的圣景

——题记

那个叫夏塘的村庄与我的家乡仅几山之隔,顺着山间小路,越阡跨陌,只半小时路程。我与那个村庄的联系缘于我的后祖母。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我经常跟着后祖母沿着这条小路回到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而我正是从这条路上窥出了一个村庄和一群人命运的嬗变。

这是一个祖藉远在河南的移民小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群面如菜色的河南异邦带着对“江西是个好地方”的美好憧憬来此谋生立业,其中就有我的姑父祝正明。我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就与这个并没有血亲的村庄扯上了关系。我时常跟着后祖母到姑姑家做客。姑姑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女子,十多岁失去了亲爹,从小吃尽了生活的苦辣艰酸。后来以倒插门的方式“娶回”了被人瞧不起的外来户姑父。他们披星戴月,精心侍弄着十多亩田土和一群孩子,虽说吃穿无忧,但毕竟人多嘴多,生活过得还是紧巴巴。姑姑家里有一个我最好的玩伴二表哥川进,小名冬生。他是众多兄亲姐妹中最机灵的一个,他比我大两岁,但读书晚,八岁才读小学一年级,虽然成绩优异,但因为是外乡人,总是被同学人瞧不起。那个时候,我们还不懂得这种特殊的亲戚关系,只觉得看到对方就有一种比亲情更具吸引力的东西在眼中跳荡。夏夜,我们同睡一张竹床,在空星下做梦;我们用打谷机报废的齿轮做小推车,上山打柴;我们用实心竹做成弓箭,在山中狩猎,我们挽手抵足,拉弓盟愿……童趣和友谊在封闭而原始的旷野中随风奔跑。

可是,就是他刚上初中一年级的那年,他健壮的父亲被饭甑里冲腾而起的蒸汽熏瞎了眼睛,一个像牛一样结实的男人空有一身的力气,却无法转化为劳动力,这直接导致了表哥的辍学,他把一顿无言的痛哭视作成人仪式,正式接过父亲的衣钵,宛如一个红尘未了的痴情少僧在现实的逼迫之下临威受戒。

那时的中国农村正被一场浩大的打工狂潮席卷。1989年春节,当外出广东打工的同村人把外面世界的精彩打包带回到这个满身土气的小山村时,表哥一夜未眠,他倦坐在高高的谷堆之上伴着如豆的马灯陷入了致幻的臆想之中。春节过后,十四岁的表哥告别了父母,告别了村庄,被时代的潮流推上了南下的列车,他的脸上写满了犹疑和怅惘,口袋里盛满了乡野的风。

随着后祖母的日渐老去,那条通往夏塘的路也长满了草,而表哥的打工之路却越走越宽。1996年,表哥打电话告诉正在南昌上学的我,他花了十万元在镇里买了一幢带店铺的四层商住楼,把父母接到镇里住,所有的田土全都让给别人种。第二年春节,他们五兄妹来我家看望外祖母,大有衣锦还乡之感。我与表哥击节相拥,他身上的味道俨然变了,从前的泥土味挥发殆尽,城市的魔术师像施了障眼法,遮去了他原来的卑陋和单薄。新修的乡间水泥路上,他的“马自达”,如蛇般逶迤,路旁的油菜花列队欢迎。表哥戴着墨镜,手握方向盘,《乡间小路》的曲子从车窗飘出,旁边坐着打扮入时的表嫂。镜片下面,他的表情充满怀旧意味,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放学后骑牛放牧的情景。

至今,我与广州发生过两次关系,都与表哥有关:一次是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去广州,他还是一个音响设备公司的营销员,整天蹬着一辆三轮车为客户送货,一有空便借了老板的雅马哈摩托载着我在广州的街头转悠,活像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春风得意,这让我产生了留下来跟他一起干的冲动。还有一次是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他成了一家皮具制造公司的boss,再也没有三年前的闲暇,整天忙于洽谈应酬,脑门放光,肚子圆滚,有一次他差点带我去了香港,他说他去香港的次数比回老家的次数多得多。

而现在,我彻底与那个叫下塘的村庄失去了联络。大概有二十年了,我没有去过那里,因为那里与我有关的人已然离去,一步步离得越来越远了。去年,表哥开着宝马回来请客,请家乡所有的亲朋好友到广州去做客,来回车费全包。他花了六百万在广州市区买了一套房子。他让我一定要去,但终因工作脱不开身未遂。父亲回来后,感慨万分:想不到一个只有小学文凭的野小子能出息到这地步!”父亲告诉我们,表哥的厂区比我们当年村里的小学还大,工人比全校的学生还多,他一个月的收入比大集体时一个大队一年的收入的好几倍。父亲说话时还咂着嘴,似乎仍沉浸在烤乳猪的香味之中。

后来,表哥把镇上的房子卖了,把六十多岁的父母接到广州居住,两个儿子也进了当地的贵族学校。因为楼房在第十九层,他们每天坐着电梯在高楼间降停起落,这多么像他们的命运,不同的时期总是运行在不同的高度。唯一遗憾是大城市再美好的风景,姑父都无法看见。四十年前,村里的赤脚医生断定他失明的眼睛永远没有治愈的可能,而现在广州最好的眼科专家告诉他,如果在病初及早接受治疗,完全可以治愈。表哥怅然若失,痛惜不已,他喃喃自语:“要是那个吃屎的赤脚医生早告诉我能治好,花一百万我都愿意!”这让他的老父亲欣慰无比。可是,他想过没有,四十年前,自己还只不过是一个整日在山野间打柴割茅、对未来茫然不知的黄毛小子。

我的小学同学中混出了名堂的还有鼻涕虫梁宝、守门狗湖英、猪条子兆金、麻子克涛、大头鱼湘赣……他们都以不同的形式博得了城市的信任和欢心,虽然他们大多数人在称谓上仍然是暂时不以土地为生的农民。他们从乡村出发,把村庄留给了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孩子看守,但他们创造的货币财富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这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村庄收获的最丰硕的果实,也成了一个乡村改头换面的物质基础。

也许,很多村庄正在老去,但城市依然年青。突然想起了臧克家的《三代》:小时候,在土里洗澡;长大了,在土里流汗;老死了,在土里埋葬。而对于泛打工时代的无数个“表哥”来说,这首诗是否能改成:小时候,在土里洗澡;长大了,在城市流汗;老死了,在城市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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