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白霜一日日重了,池塘也天天结冰。调皮的孩子挂着清鼻涕,用棍子去塘边戳冰块,冰炸了,他们咧开嘴来听那“咔咔”声。除此,滚铁环、抽陀螺、甩纸包、跳房子、赌石头、剪刀布,这些都是孩子们歇不厌的游戏。大人们则比平日更忙了,因为年来了。
从前的年真的很忙,忙中有盛大的人生在开花。
忙年的序幕一拉开,整个村子都开心起来,连那房上炊烟,氤氲的净是洋洋喜气。这朝朝暮暮的烟火人间,真是可亲可贞啊。
冬酒是更早的时候就蒸酿好的。忙年从“打麻糍”开始。左邻右舍处得齐整,这种事互相帮忙。糯米饭蒸好,倒在一个厚实的青石“麻糍兜”里,几个后生拕起粗大的棍杖左抡右捶,待后生冒汗脱衣,米粒捶成黏团,一扯成筋丝,可以拉成绳。妇幼们早早围在大团箕前,趁热揪其成圆圆果果,顺手也往口中塞一个尝新。白莹莹的果果在团箕里排排坐,和主人家一起等着年的到来。“麻糍兜”又名“心揪”,因兜底心形,麻糍团又须杖揪手揪而得名。
要做豆腐了,父亲喊我推磨,他往磨心里喂豆。推磨讲究巧力,力大力小都不行。力用对了,全身松快好玩,力没用对则要驮骂,因为乱了他的节奏。如果磨具好使,这样的体力活,上手其实容易,讲究的是和喂豆者的配合。磨沿凿有豁嘴,嘴边放木桶,磨盘吱吱转着把豆子压成白浆,浓浓的生浆从磨嘴汩汩流进木桶,桶壁上粘挂着长短不一的白条。我就看着这个场景发呆,也不知道小小的人怎么就被惊动了,好像是要心疼某种东西,又不知那种东西是什么。浆磨好,又要经过煮浆、点石膏、摇浆、压榨等工序,一天忙下来,一把豆子神奇地变身为一块豆腐。
家家做豆磨的同时,有猪的人家开始杀猪了。村里就一个会杀猪的,所以也要轮着来。猪杀好,杀猪饭是一定要请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年前借此一聚其乐融融,像是过年大戏的预演。饭桌上多是猪的各种下水,心肺汤、炒猪肝炒大肠炒小肠炒腰花炒油渣、红烧肉,新做的豆腐煮猪血,园里现拔的萝卜青菜炒来解腻,一桌菜就齐了。酒是新蒸的冬酒,装在锡壶里,坐在火盆里,慢慢温滚来,喝得全身发滚,话就多了起来,国家大事家长里短海阔天空。若是近亲,饭吃过,还要赠上一刀好肉。下次近亲杀猪,自然执同样的礼数。乡间的你来我往,没有虚情假意,从这样的乡间出发,浪迹到天涯,也有温暖的人性在记忆中兜住人生的底。仗着这份思念,那游子就能壮胆继续走四方了。
豆腐做好,杀猪饭一吃,年就快要到家门边了。这时父亲就要开写春联,我们则在一边添墨、裁纸、牵纸、摊联。有邻舍看见,上门求写,父亲一一答应下来,这样又忙个几天。父亲老是忘了鸡笼水缸碗橱灶台也要过年,贴着贴着不够了,姆妈就来善后。她含笑把衣袖绾起,也来个铺纸挥豪,写饭甜菜香、写饮水思源、写福满鸡笼、写上天奏吉祥。我们看着“福满鸡笼”格格笑,她也笑:“笑笑笑,有本事你们来写。”她的字端秀好看,我们写不了。父母皆有毛笔童子功,我们是童子,但没功夫。
扫尘之事,雷打不动安排在腊月二十四。是日大早,家家户户往水塘边搬大件小件,全村的贫寒家当洗了个底朝天。一样样晒在各家屋坪上,晒出来竹木之香。细细嗅之,慢慢望之,心头有万般热爱,爱这人间处处洁净又处处清平,这一爱,就忘了红萝卜一样的手又疼又僵。尘扫净,辞旧迎新的步子在天地间迈开来了,又庄重又正大。
过年要置办老三件,煮瓜子、炒花生、做爆米糖。
炒花生简单,但要炒得恰恰好,外表不糊不焦,内里香脆可口,却不易。我在灶下烧火,弟妹们围拢来取暖,听我讲格林童话,火光把几张小脸映得红扑扑的。父亲在灶上忙,一大锅花生在铁铲下翻来转去,一下指示“火大一点”,一下急喊“火细一点”,我撤粗柴换细柴手忙脚乱,不得不把故事中断。等锅中的“刷刷”响动越来越清晰时,花生快熟了,火更要细了。最后,借柴炭的余温煨一煨,一锅花生炒成了。
煮瓜子是姆妈的事。她不需要谁帮忙,腊月里雨雪多,当预判有几个连晴时,先把瓜子在石灰水中浸上一天一夜,洗净后架火放八角桂皮和盐煮上半天,水不要煮干,停火后焖上一夜以便入味。次日用团箕摊开,那乌金瓜子在阳光下闪亮,很香。
爆米糖,我们称“爆”,发第三声。做“爆”归父亲,是技术活。爆米花早几天就由我带着弟妹们排队打好,这叫“打爆”。一个圆肚机器架在场坪上,其侧有风箱,其下有红红的火炉,柴火各家自带。师傅问,放糖精还是放砂糖?砂糖贵,大家都选糖精。糖精也要钱,可能是三五分,有人为了省这个钱,自己用小纸包带了来。砂糖么,定量凭票供应,别说农村人搞不到,搞到一点也是太金贵,哄孩子吃药时才舍得添一点。大米量进圆肚里,徒弟呼呼拉着风箱杆,火旺旺的,圆肚就在师傅手上悠悠转动起来。时辰到,我们流着口涎慌慌捂住耳朵,“砰”的一声,师傅把机关一踩,胖胖香香的米花就进了我们的布袋子,这时要马上扎紧袋口,回潮了就不好做“爆”了。围着爆米机的是各家小孩,爆米花出来,由老大给弟妹们各分一把尝尝,他们流着鼻涕瑟缩在寒风里,有时还要从上午排到下午,不就为了这一口津甜的爆米么?再多了,当哥做姐的也不敢给。贫寒年代,哪家不是把各样待客的年货算得刚刚够,哪来余量可供满足。待“爆”做好,一块块小心码齐在坛子里,正月客来就拣出几片,拣着拣着就有了散碎,这些留着,等正月过完,客走完了,分给孩子们吃。我外婆家的散爆,全是留给我们几个吃。一个春日我又去,外婆用蓝花粗碗装了一碗递我,我坐长凳上,一小撮一小撮往嘴里送,送一撮翘一下凳子,并哼着小调,忽然翘脱了,人滑下地来,碗打烂来,没得吃了。春日潮,屋厅里泥气重,爆一落地就黏得收不起来。望着一地散爆,我哇哇地哭。
而今,回忆起祠堂前那支蜿蜒的队伍,那些整天飘荡在村子上空的爆米香味,那些长大后各赴命运的大小孩子,只觉得这一幕幕中有浩荡的民风人情,而世间的温暖香甜原也自贫寒而生,它无价可计,却是那些孩子们最珍贵的记忆。有友,家住赣江边,年少时清洁挺秀,却懵懂顽皮,其父管束他,带他游走四方去打爆。这个打爆少年竟然被一户人家看上了,要把9岁女儿许他结娃娃亲。这个故事好,好在看得见昔日素朴贞洁的乡土人情。看你生得好,心里起颤动,喜到深处,就径直想把自家小宝贝许婚占下,这么大的人事,也只当了小事轻提。世事原来说繁也繁,说简亦简。打爆少年后来成为了鲁奖作家,那女孩不知其踪,想来也必是过得好呢。
年夜饭后,父母还要在灶台上预制几样菜肴:炸花生米、糖醋排骨、炸扣肉、炸油豆腐,还有腊味拼盘,样样都要耐心,样样都要时间,样样都要妥为保存。如此,一桌又一桌待客之饭才能出手体面,又讲究又丰盛,能在亲友间挣个好声名。
事情做好,子夜就来了,关财门的金石之声次第响遍全村……
哦,旧年终于忙完了。子时一交,村子顿然安静。快快睡个觉,马上又要开财门迎新呢。两角压岁钱领过,压在枕头下。爸爸打起了呼噜,姆妈不知道睡着没有。两个弟弟睡得很香,两个妹妹也睡得很香。今夜连老鼠都变乖了,没有在楼板上吱吱乱爬。没有月亮,窗棂上透进来弱弱星光,想着天光后有新衣新鞋穿,有姨娘买的粉红绸子扎辫子,有遍地爆竹可捡,一个翻身,嗨呀,恨不能把这么好的年端在双手间,仔细亲个够。
文/安然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