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兵华夫妇菜园劳作  

■陈小丽

沙漠中有一种乔木，枝条斜弯，有环状裂隙，但生命力极其顽强。只要有一点水，其种子于两三小时内便可生根发芽。戈壁滩上，它们根系缠绕互绊，枝叶蔓延如盖，迎着热风，顽强挺立。它，就是梭梭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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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兵华的微信头像：眉头紧蹙，夹出一排大小不一的“八”字，如波浪的涟漪一般，从眉心推搡着向两边。额间、眉间、脸颊，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如干裂的老树皮，咧嘴喘着大气。女儿倚着他，笑靥如花。

这是今年春节拍的照片。我以为，这个50多岁的男人，一直是这种状态。

一个转头的瞥见，短促的惊诧，定格在了另一框方寸。

绿地、花朵、小洋房，背景前，两夫妻并排坐着，一双儿女在身后。他，嘴角向上，眼神炯然，神采奕奕。

如果不是相片右下角清晰地印着时间，我绝不相信，“全家福”只比“微信头像”早了2年。无法想像，时光竟然可以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超越十年的印迹。

生活是冷静的辩证者，始终遵循着此消彼长的规律。岁月和疾病可以沧桑他的表皮，却将他的内在锻造得如同钢筋铁骨，时刻保持着当家人的姿态。

这，原本是一个岁月静好的家庭。夫妻和睦，儿女孝贤。他做泥工，小日子日渐红火，打算供儿女上大学后，再建一幢漂亮的砖瓦房。

2017年初，他突觉胃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最后确诊：胃癌。儿子刚上高中，女儿在上大学，妻子身体还不太好。他觉得结果应该错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收拾起包袱准备回家，却被妻子和女儿强行按在了医院，进行了化疗。

他以为，手术结束后，一切可以回归正轨，却发现手术后遗症，像只潜伏在阴暗处的小跳蚤。站立时间一长，腿脚便开始抽筋，不得不停下歇息。虽然，大伙并没有说什么，他却觉得过意不去，找了个借口，离开他唯一聊以生存的活计。

不做泥工，他还能做什么呢？回家后，他极度焦虑。女儿上大学，儿子读高中，自己的医药费，每年的支出不是小数目。即便患病中，他仍然是一家之长，全家的顶梁柱。他该如何填补这些大窟隆呢？

驻村扶贫工作队，每次都如神兵一样，在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及时出现。

刚查出胃癌时，将他列为贫困对象，几十万的治疗费，报销了90%，后顾之忧顿时被这几位平常只是点头之交，却对村里每户人家都了如指掌的后生们所化解了。

工作队又专门制定了一个脱贫计划：养鸭400羽，养鸡200羽，养母狗3条，如果身体允许的话，还能利用村里和自家的池塘养鱼。

算了算账：养鸡、养鸭政府补助10元每羽，养鱼补助200元每亩，每年可领产业封顶奖补5000元；养鸡养鸭年收入8000元，养鱼2000元；每条母狗按年生两窝，每窝4只算，年收入2000元；两人的低保金，一年8000多。全年也有2万有余的进账，虽比不上做泥水匠时，但生活的后顾之忧是没有了。

如此下去，生活又有了奔头。术后第二年，他决定继续向目标开进：拆了土坯房，着手建新房。

关键时候，原先那帮伙计们来了，不待吆喝，主动撸起了袖子，拉起了牵引绳，操起了瓦刀，一字排开。亲戚朋友也来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挑砖担沙；无力无钱但有心的，去帮厨。一幢三层砖瓦房，很快地就在村里立起来了：绿袄白腰带，清新素雅，不卑不亢。

生活的轨道，貌似在往好的方向扭转，却再遇节结，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去年，妻子长了脑瘤，切除需要十几万。

女人对病痛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面对手术，她的心是抗拒的。害怕泛着冷光的刀具，害怕不菲的医疗费用，更害怕打开脑颅后，再也见不到她的至爱们。

“不用怕，有我在。”那双粗糙的手，患病后力道虽然减了不少，但朴实的安全感依然如故，一股热流毫无旁骛地直抵，团团护稳了那份颤栗。

夕阳下，天边绚烂异常，一对背影，两双手，握得更紧了。

忽然有些恍惚。世间至味，嵌在方寸之间，更深藏于彼此。

2

哪个女孩不怀春？谁的青春不斑斓？

而她，在最青春的时期，遇到一连串的家庭大事，她的青春又如何斑斓？

那年，她大三。

当她掩书而归时，电话颤悠悠地响了起来。母亲泣不成声地告诉她一个令她觉得仿佛遥不可及，却又近得如此残酷的现实：父亲已确诊胃癌，却不肯接受治疗。

小时候，他用坚硬的胡子，刺在她白嫩的小脸上，痒得她“咯咯咯”地直往他怀里钻。长大后，他用更加枝叶繁茂的肢体，为他们遮风挡雨。她无法想像，假如他轰然倒地，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知道父亲在担心着什么。人都说癌这东西，一旦沾上，就等于判了死刑。去化疗，不仅人遭罪，钱也是在打水漂。她明白，父亲是在用自己有限的生命，为他们姐弟俩攒着日后的费用啊。

母亲日渐衰老，父亲的“癌”已经将她击得识不得西东了，弟弟还小，刚上高中，如今，她必须站出来，不能再是以前那个只会赖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孩了。

“爸，你必须手术！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她的目光坚定，闪耀着与以往不一样的熠熠的光芒。父亲的一场病痛，让她瞬间长大、坚强：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还有什么，能比家人健健康康地在身边更重要呢？

父亲出院后，她便与学校沟通，提前实习，只身前往泉州打工，每月只留下几百元的基本生活费，其余全部补贴家用。

去年，母亲患脑瘤做手术，弟弟正值高考前夕。她毅然辞了职，担起了“长姐如母”的角色。

房子建好了，面对近二十万元的债务，她又挺身而出，向朋友、同学们求助，借了七万多填补亏空。

“你真的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啊。”笔者忍不住赞叹道。

此刻，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全部舒展开来了，条条道道都禁不住向上扬起、摊平。

“她有男朋友么？”

“一门心思在我们身上，都没时间考虑。都是被我们拖累了。”

他默默地点开了微信头像：她正倚在身旁，甜甜地笑着。他愧疚地看着，眼眶内盈起了一层薄雾。

谁说她的青春不斑斓？

她的青春不仅斑斓，生活的考验与历练，另赐予她一道孝贤的光环，更加光彩夺目。

3

6月5日，周五，上午，雨，贫困户张兵华家中。

“老张，来领补助啦。”扶贫驻村第一书记李永进了家门。一条黑狗闻声而来，后腿一蹬，前腿一抬，直立着趴在了李永的身上，在他怀里蹭了又蹭。

“黑米，过会儿我带你去吃肉哈。”李永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一挥手，那条唤作“黑米”的狗便乖乖地趴在地上。

去年，驻村工作队为他争取到村里的公益性岗位，负责清扫村里的一段环境卫生。每周清扫、清理一两次，每月300元。

“老张啊，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政府办决定为你安装一个摄像头，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被偷啦，你就放心干吧。”

去年，他养了200只鸡，放养在离家2公里处的山脚下。白天喂些谷子后，便任其在林间吃虫、休憩，晚上统一关在山脚下的鸡棚里，仅用几把简易的回形锁带上了。

不曾想，立冬后的一个清晨，近百只鸡被洗劫。

李永看着凌乱而呆滞的现场，很是后悔。他立即放下手中堆积如山的资料报表，加紧行动。

由于是纯放养的土鸡，质量好，价格公道，余下的鸡很快销售一空。

偷鸡事件，成了李永心中的一根刺，主动向上报告。县政府办驻洋陂坑村的大村长万勇闻讯，每根眉毛都在义愤填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对贫困户下得了手啊？”

“马上给他安装一个摄像头，不能再让贫困户的生活雪上加霜了。”大村长的眼神果断而有力。

春风拂过，张兵华家的脱贫清单也在“跃跃欲试”。

张兵华：鸡棚扩大，加养兔子，继续养鸭、养鱼、养狗。

妻子：身体好一点就去做事，请工作队帮忙安排进厂。

儿子：我继续勤工俭学。

女儿：家里的生活费以及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包了。

那不仅是一份令人感动的清单，更像一个五指紧握的拳头，攒着劲，待发。

人生，最值得庆幸的不是物质丰裕，而是，即使在逆境中，仍有人愿意与你一道并肩闯关。这样的庆幸，这样的感动，在这里，在别处，又何止是一星半点？

我仿佛看见一丛丛梭梭树，根系互相牵绊，枝叶相互挽伴，在烈日里，在风雨中，日渐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