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春前夕，我以吃食的方式与季节的递嬗发生一次联结。
乡下的叔父打来电话，邀我去他家吃冬笋。每年这个时候，他就不忘叫我回去。他的孩子都在外工作，较少回来，平常里只有老两口守着一个偌大的房子。对我们的回来，每次都像看见自己的儿女一样高兴，七零八碎的事儿跟我唠个不停。我总是饶有兴趣地听着，也许他们更希望得到一对倾听的耳朵。
刚进入他们家，就看见地上杂乱地堆着一些冬笋，它们小小的个头，身披金甲，形似牛角。盛冬育笋，大寒，正是吃冬笋的好时节。物以稀为贵，此时市场上价格高得让人惊掉下巴。冬笋是叔父家一项重要收入来源。于叔父而言，它们即将变成一沓厚厚的钞票。
叔父家近水靠山，山前山后都是竹林，毛竹年年砍，新竹年年长。
不入山间，焉得鲜笋？那日，突然有了挖笋的兴致，在我的央求下，叔叔扛着一把锄头带着我就上山了。我们沿着一道窄窄的山径过去，不一会儿来到一片竹林。正值大寒，天始终冷着脸，四处都是败局，季节真像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进入竹林里，我在林下四处逡巡，却看不到一颗冬笋，也看不到笋的任何迹象，只听到朔风扫过竹林时的沙沙声响。
正在疑惑之际，叔叔笑道，找到了竹，不等于找到了笋。竹子有母竹和新竹之分，新竹的表皮颜色浅一些，老竹的颜色相对深一些，一般三年左右的竹子才会有冬笋。除此，还应观察竹梢，竹梢的倒向通常就是龙鞭（竹鞭）的走向，而笋就孕育在龙鞭上。扒开厚积的落叶和腐殖层，叔父指着一个微凸欲裂的地面说，喏，这里有一颗笋。我有些好奇。叔叔接着说，春笋一般是直立而生，将土拱破，十分扎眼，而冬笋则是横着长，不易发现，得观察地形，如果土壤形成一个小凸面，那里面就可能躺着一枚或者一窝冬笋。
长年生活在山区的人，比我们多一份识花观木的经验。
在叔父的指引下，循着他的思路我果然找到了龙鞭，不一会儿就有了丰厚的收获。挖到了竹笋，感觉很有成就，一整天都处在兴奋里。冬笋胖胖的身子，一身素衣，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我一步步打开它裹藏的秘密。我小心翼翼，仿佛唯其如此，才能保持对一颗冬笋的尊重。
金衣白玉，蔬中一绝。很快，厨房里飘出来一阵阵香味。
餐桌上，笋是名副其实的主角，冬笋煲鸡汤，冬笋炒腊肉，鲜笋炒五花肉，琳琅满目堆满一桌子。冬日里，阳光正好，季节孕育出的食材与肉类，在一个滚烫的铁锅里握手言欢，此时与你恰好相遇，便演绎出这份冬日的小欢喜。我和叔叔小酌慢饮，觥筹交错中，生发出一份自然赐予生命的活力。生活宁静而又美妙，每一次赴邀我都是尽欢而归。
在春天即将到来之际，我以一枚冬笋来打开一个季节的大门。
二
春笋我同样喜欢。
我偏好那种野生小尖笋，三至四月份正是当季。多年前，我家后面山坳水洼处，也有一片竹林，年份好的时候，小尖笋拔都拔不完，今天刚拔一茬，明日又冒出来一批，无休无止的好脾气。我母亲有时会一担担地运回来，但是，她没什么商业头脑，从不拿去市场上卖，多余的送给邻居，实在吃不完，就晒干或者用盐水泡起来。
食过春笋，方知春之味。不过，拔竹笋是讲究时间的，《本草纲目》说:“旬内为苟，旬外为竹，故荀字从旬。”一株勤奋的笋，一天可以长高一拃之长。所以，属于笋的美好时间简直是昙花一现，要吃鲜笋，得与时间赛跑。
尖笋剥皮后，露出新鲜、翠绿的颜色，淡白色的，像女人的纤纤素手，惹人爱怜。我们有时候素炒，有时笋炒腊肉，最常见的是笋炒蛋，一扎鲜笋，两个鸡蛋，两种毫无交集的食材一旦相遇，就会产生奇妙的效果。日日食笋不同香，每年春天，我对这道菜总是近乎迷恋。吃春笋成了我每年的美妙时光，整个人都是兴奋的。“将笋肉齐烹，盒盛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李渔这个有趣的记载，让我们读懂了古人的饮食喜好。在对待食物上，古人跟今人有着共同的见解。
通常在三月，市场上的笋突然就会多起来，菜摊上的竹笋堆得像小山似的，价钱通常也被压得很低。我经常看见一些农妇挑着小尖笋到城里来卖，但是卖不了几个钱，到最后，简直是半卖半送。因为气温日渐升高，春天的笋不太容易保鲜，所以得及时处理。我爱人对小尖笋有自己的处理方法，将尖笋一一去衣后，再焯水，置于笊篱滤干水分，然后在阳光下摊开、晾晒几日。春天的阳光不浓不淡，这种温度和湿气很好地保存了笋的滋味。妻子将晒干的尖笋用袋子装好，再用尼龙绳扎紧，不让透气。这样，即便半载有余，食材依然很干燥、新鲜。她有时将竹笋焯水后，盐水腌渍，用保鲜袋装好，搁于冰箱，可以保存许久而不变质。所以，即便到了夏天，我家依然能够幸运地吃到鲜笋。
炒笋宜用大火，配菜的话，最妙的是拌点猪肉，“独宜于豕，又独宜于肥。”我默默记住了，炒菜时，切点蒜，再放点黄色的泡椒，一切做得极其认真。
须臾间，蒜青、椒黄、笋白，一道好看又好吃的美食就热腾腾地上桌了……
文/曾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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