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那年,吉安人就听到修建井冈山大桥的好消息,而赣江东岸的河东人更加热情高涨,因为大桥建成后,人们再也不用花三分钱、五分钱乘船进出吉安城区了。
第二年春天,大桥即将开建,河东公社就召开支援大桥建设的动员大会,并要求修桥人员的年龄只能在十八到三十岁之间,时年三十岁的父亲从生产队被选派到修桥的队伍中。
暑去寒来几十载,儿孙绕膝的父亲每当喝了点小酒,原本话语不多的他总是不忘说起当年修桥的故事,也不管母亲从中打断这个话题,他一讲就是几遍:“我修过禾埠桥,修过井冈山大桥,修井冈山大桥时,我还当过班长。”
他说:“以前除了雨季,河里的水是没有现在这么多,修大桥时设计了十四个桥墩。从河东、河西两头施工,每个桥墩周围先要挖开河床上的泥沙,再用机械打木桩围成浇筑桥墩的外围,然后将装好泥沙的麻袋扎好紧靠木桩,层层围叠踩实挡水,渗入围挡内的江水用几个水泵不停地往外排。”他还说:“挖桥墩的人不是很多,每个桥墩区域内只能容纳十个人,分三个班次轮流施工,连续几天几夜二十四小时不能间断。更关键的是每个桥墩挖尽泥沙后,一要见到石头的河床硬底,河床底的石质也不同,河东这边是青石底河床,河西这边是红石底河床,挖到石板底还要往下挖深一米,以保证桥墩的牢固。浇水泥桥墩前,监理人员要求施工人员先要用竹扫帚边扫边冲洗,再用洗锅用的小竹帚把石缝中的泥沙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扎钢筋再浇注水泥起桥墩……”
大桥建成后,连续三年国庆节,河东人都要扶老携幼步行去看红旗招展的新大桥。我依稀记得,国庆节看大桥时,全家过了桥还到仁山坪看脚盆大的乌龟和大蟒蛇等动物。
河东人喜欢将井冈山大桥下游的这片村庄称下水东,而上游就称上水东。大桥建成通车之时,下游一公里处的梅林渡就停止轮渡,下水东人也不用花五分钱一次乘船去上街,大家都是走大桥了,渡船的功能只是方便了那些挑粪尿种田地的人。而上游三公里的凌波渡,上水东这边的人们离井冈山大桥稍远,但有些人为了省下三分过渡钱,也会选择走大桥进出吉安街上。
20世纪70年代,那时的化肥还没有普及,河东人种田种地的主要肥料就是吉安城里的粪尿。我父母挑柴火和农产品上街去卖钱,一般是从凌波渡过河,因为村庄直通刘家坡,下坡就到了河东街(难民街)的凌波渡口,能赶上卖农产品的时间段。只是夜间父亲要去掏粪,或秋冬时节江面起雾,只能走更远的井冈山大桥进城。
1973年,家里花了四十多元钱添置了一辆板车。从那时起,在农闲时我都会跟上父亲的板车,在父亲背负板车上坡时推推车,另一目的希望父亲在路上能买点零食给我吃。
砂石铺成吉青公路,从桥东的农机厂左转,一路斜坡而上就能看到两个高高的桥头堡,正面写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八个大字,反面分别有毛主席《西江月·井冈山》和《减字木兰花》这两首诗词。最让我敬畏的是,东西两头的四个桥头堡下,还有两组解放军战士相对持枪站岗,其中有一位就是我母亲的表弟。西边桥头堡的正反面也是同样的文字和诗词。
那个时候,公社每个生产队种出的粮食作物都要将一部分上交给国家,红薯也可以抵公粮。河东粮站就在我村东面,父亲同村里的板车队,从河东粮站每车装了十麻袋红薯,运至鹭洲粮站的仓库里,红薯卸完后空麻袋还要带回河东粮站。我坐上父亲的空板车回河东,从吉安宾馆右转刚上井冈山大桥,父亲就把板车停下来,从麻袋里拿两个津甜的红薯出来,同村的人惊奇地问道:“粮站人都盯着我们卸红薯,你怎么能偷到红薯?”父亲说:“倾倒红薯时,我就捏住麻袋角上的这个红薯,还将麻袋都抖给他们看了,他们不会想到麻袋角边还剩了一个。”
上学后,我只能利用周末或寒假跟着父亲去推板车。有了这部板车,父亲常与粮站、供销社和建筑工地等地联系,到市里的一米厂、二米厂、面粉厂、糖果公司等地拖运面条、面粉、白糖、煤油及砖瓦等重货,赚点苦力钱,穿梭于赣江两岸,在大桥留下数不清的身影。
我们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年,家里种了三亩多的早熟油菜,要去街上倒尿水作肥料来浇灌。清晨的大桥上,除了挑担、拖板车去卖菜的河东人,其余就是拖板车上街倒粪尿的人。午餐,父亲有时会在今吉安大桥西边原沿江饭店门旁停下,三分钱的油条买十根,倒入开水泡一下蘸点酱油,二人津津有味地享用。我们常去吃午餐的地方,还是井冈山大桥西头的东门菜场。记得第一次,父亲把板车停靠在大桥的西端,北走几十米就到了木棚面摊。老板娘在半碗开水中倒入酱油、放些猪油、夹入面条后再洒上葱花。看见饥饿的我一下把碗面条吃了个精光,父亲说:“今天倒尿省了钱,你再吃一碗,吃饱了上这个桥的斜坡时才有力气推车。”桥头堡往东的斜坡足有两三百米长,桥上也很少看到车辆。父亲肩膀背起绳带,双手拉板车,一步一步艰难地上完斜坡。坐在车把上,父亲指向右边滔滔江水夹着的白鹭洲,告诉我远处是神冈山,北望是螺子山,大桥前方是天玉山、旗岭、青原山……他回头指着桥头堡说:“你现在读了书,把毛主席这两首诗词念给我听一下。”而且每次拖重货上完这个坡,父亲都要在这停歇片刻。
桥上千余米路面是平坦的,这段路是不用使很大的力气推车的,我没事一根一根地数着那巨大的红缨枪。东边桥头堡往前千米下坡路延伸到了河东农机厂,这段路不但不用推车,还要跟着板车跑,右转过了蒋家新村往南就快到家了。第二年,我家收割了三百多斤油菜籽,父亲又带领我用板车拖到水西桃树下的油脂厂,换了一百余斤香喷喷的菜油。
河东医院原在我们村中,后来搬迁到公社的斜对面,医院煮饭烧水的燃料是煤球,父亲每个星期为那边拖运一次。要赚上这五六元钱,必走大桥到河西的大巷口煤球厂,拖一千斤煤球回到医院。
当年的河东,是常常停电的,一家十口,没米怎么煮饭?父亲于是带领我拖着稻谷从桥西右转,出东门到螺湖桥边加工成大米再拖回家中。后来,河东停电家里没米时,父亲就将这任务给我了,因为每次拖的四箩稻谷有三百斤重。
有一次,父亲去神冈山的储木场拖运长杉木,运到河东金竹庵(今井大附中)建学校。行至井冈山大桥,绑木头的绳子突然断开,大木重重地压在父亲身上,回来也没去找医生。后来,父亲的背渐渐地就直不起来了。
2024年11月下旬,我与挚友开车,经过井冈山大桥,不到十米宽的大桥承载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桥上来往的电瓶车也很多。二人边走边聊,朋友不忘在车上拍几张照片留念,车堵桥上走走停停,也忘了车子和电瓶车都在这条不到五米的单车道上,车子居中行驶,也没听到后面电瓶车要求让道的喇叭声,快到西边桥头堡时,才发现多辆电瓶在我车后要求超车。如果车子稍开偏一些行驶,那后面的电瓶车就不至于也跟着堵那么久的时间,怪不得人家回头用异样的眼光瞟了一下我们的车,好像在责怪:还有这样开车的,真没素质。
这两年来,每当聊到大桥拆除重建的话题,开始时我个人是反对的,毕竟经历半个多世纪,承载着赣江两岸人的情结。这里有父辈当年建桥时的场景、看到那些挑着沉重的担子,还有父亲那拉着沉重的板车凝视前方,两腿露出鼓鼓青筋的背影,记起这一座从我的曾祖母到我的孙辈六代人走过的大桥,留下一幕幕回忆。看到了堵车场景,也了解到重修后的大桥可是由两车道变成六车道,我和大家的心情一样虽不舍,但感觉还是拆除重建了好!
12月3日,吃过晚饭,我来到父母的住处,想再问些当年建桥时的场景,护工打开了房门,说两位老人已经休息了。而86岁的父亲在新买的护理床上入睡,父亲的双脚像坚实的桥墩,父亲的身板似桥梁,可父亲的腰弯了,父亲老了,今晚就不打搅了!
文/廖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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