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斌
五指峰风光 胡新华 摄
一
夕阳将沉,整个山林浸染在一片金黄的暮色之中。久居城市的人们总是对山林报以美好想象,殊不知自然的布景中也蕴藏着巨大危险,寂静山林其实从未寂静过。
当越来越浓重的灰从松林的针尖没过树干,山涧里蛰伏已久的蝙蝠频繁地探出前倾的身体,缠绕在树上的斑斓蟒蛇肆无忌惮地吐着血红的芯子,鼓起腮帮子的树蛙由单调的独奏到扯起音域不一的合唱队,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划过黑黢黢的夜空,风渐进的鼓点混杂着野兽的咆哮,不时敲击着脆弱的木制门窗。
许多年以后,黄晓斌仍会回想起他独自在山林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那是他到遂川县五指峰林场工作的第一天,工友们把他带进了和坪工区,简单交代几句日常生活所需后就走了。那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散发着微弱的光。屋子里的烛火熄灭后,外界混杂而又无法辨别的声响,足以让一个稚弱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只能握紧手中唯一一把防身的柴刀,在床上翻来覆去。
对于进山这件事,全家人曾集体投出反对票:“还要进山?山上还没待够?”他保持了一贯的缄默。命运转盘的循环往复,让三代人走上了接续种树护林的路。
二
“八山半水一分田”的地形,勾勒出遂川三百多万亩山林的广袤。而林业部门现存的最早记录在1974年,森林覆盖率只有57.68%。更多历史的注脚和那时的山林一样,陷入了裸露、荒芜、杂草丛生的境地。
黄家琰就出生在这样的大山里。全国开展着轰轰烈烈的消灭荒山荒地大造林运动,林业工人招了一拨又一拨。20世纪50年代初,缘于农垦局的一次招工,他走进了比老家草林更远、更深的山,成为汤湖采育林场的一名护林员,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造林施工。
因为这个选择,他变成了一个更加沉默寡言的人。如果留在老家,他或许会像大多数乡邻一样,和父母妻儿一起,侍弄庄稼和菜地,再养上几只鸡鸭,生活恬淡而安适。可是他选择了山林,也就是选择了离群索居。又或者说,他只是换了不同的交流对象。鸟群的啼鸣,山涧小溪的流淌,叶片在风中簌簌地打着秋千,还有镐头低沉的闷响,仿佛无时不刻不在和他攀谈。
黄家人珍藏的一张照片上,黄家琰静静坐在家门口的藤椅上。身着深蓝色中山装的他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但因为长期处于户外,似乎比同龄人显得更苍老一些,眼角和轻轻抿着的嘴角已经刻下了岁月深沉的褶痕。他清晰地感到,自己身体迸发出的火焰在渐渐消减,远不如年轻时那样,从清晨干到披星戴月都不知疲倦。
他们是否攀谈过,或是以家庭投票的形式通过了这项决议,一切不得而知。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黄谦桐接过了父亲黄家琰的锄头、背篓和水壶,一头扎进了五指峰林场的如海苍山。
这个安然接受了家族使命的人,自小跟着父亲进山,对这个行当从来就不陌生。挖坑、回填、栽种,一系列种树的程序早已了然于胸;巡护山林的时候,小小的脚印也在后面亦步亦趋;干活干累了,就递上一块擦汗的旧毛巾……
从黄谦桐以自己种下的山林作为背景的照片可以看出,父子俩的长相相似,特征也极为鲜明。一样的浓眉大眼,一样的相貌堂堂,一样轻轻抿着的嘴角。如果说这两张照片是一个人的中年和老年时期,恐怕也丝毫不会有人怀疑。
三
时光的河流像母亲的脐带,静默地滋育着乡村。肥美的水草、休憩的耕牛、沿河而居的人们,构成了江南水乡氤氲的气质。这种氤氲的气质从老街晨起烧水泡的那壶茶开始,接着是连绵不断的雨丝。脑筋活泛的本地人来了,赶圩的外地人来了,茶叶、烟草、丝织、洋油、米果……大大小小两百多家店铺林立起来。茶馆里的水续了一茬又一茬,瓜子和浸坛端上一碟又一碟,挂在门上的伞和斗笠嘀嗒嗒地掉着水珠子,谈生意的、拉家常的、相亲的,不同方言在桌上汇聚,草林,这个自古以来就是赣中南商贸重镇的圩场也就比周边热闹得多。
所有的筵席终将散去,在夕照里铺展开同一张青灰色墨染的幕布。南下打工潮冲击着宁静的夜,密集的人流哗啦啦地涌向城市,这里的人们也开始走南闯北。高中毕业的黄晓斌再一次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走向那条通往林场的路,或许潜意识里,那才是通往血脉和内心深处的路?
其实,不善言说的父辈们为了不让家人担忧,从未告知过护林员这项工作隐秘的章节。
那样茂密而幽暗的山林,简直是一座属于自然界的硕大迷宫,粗壮或细长的树的躯干盘根错节地埋藏在黑色的土壤里,叶片在南方湿润的气候里氤氲着渐层的浓绿,藤蔓长长的须交错地悬在半空中,菌类植物顶着小伞悄悄站立着,绒毛似的苔藓紧贴着大地的脸庞。
日日夜夜面对这漫无边际的上万亩天然次生林,他是否会像父辈们一样与植物亲密耳语?在学习林业知识和相关法律法规之余,他是否会喝上两口酒、哼上几句小调打发时间?他是否会遭遇电闪雷鸣、暴雨、冰雹这种极端天气的突袭?他绕山林走一圈下来需要多久时间?他是如何独自攀登险峰与蹚过溪流的?他怎样与偷盗伐木的村民斗智斗勇?碰见体量和速度大于自己数倍的野兽时,他又该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地抓住岩石和树枝,手脚并用地揣度着山林的秉性。山林里,清澈的溪流可能深不可测,崖壁可能伴随着滚落的碎石,蘑菇背后松软的泥土也可能是深渊。
山林还是施以了这个年轻人重大的考验。一个夏夜,黄晓斌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他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牛舌窝几丈深的土坑里。终日晒不到阳光的泥土混杂了草木腐质,从原本松散柔软的质地变成了坚硬的黑褐色混合物,散发着腥味。仰起头的方寸之间,几颗星星遥远地发出清冷的光。鸟雀们都安静了,只有瞪大眼睛审视着暗夜的猫头鹰张开嘴,流下黏稠的涎水,一种类似于喘息或啜泣的悲鸣在山谷里久久不散。这九曲回环的声响只是一种伪装,与它尖利的喙和利爪,以及嗜血的脾性形成了鲜明对比。
与兽为邻,竟然让人如此地毛骨悚然。左腿似乎已经麻木,费尽了老大力气也抬不起来,应该就是这只腿稍有不慎才踏入了这样一个难以逃脱的陷阱。最糟糕的是,在这个山窝子里,手机连不上信号,如何向外界呼救?他只能用手肘作为支撑点,拖着自己瘦弱的身躯一点点往外挪。和泥土不断发生摩擦的身体变得滚烫,涔涔的鲜血从皮肉里渗出来,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留下暗红的印记。时间变得很慢,一小时简直比过了一辈子还要长。思考开始变得费力,记忆逐渐模糊,爷爷和父亲的身影蓦地浮现在眼前。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在生死关头像一股绳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终于爬出了深坑。在所有的力气和热量流失之前,他摸索到有手机信号的林道,拨通了那串熟悉的号码,然后又陷入了一场更长时间的昏迷。
闻讯赶来的村干部把神志不清的黄晓斌背下了山。在医院的抢救下,他慢慢恢复了意识,脱离了危险,腿上也因此多了一道弧形的伤口,就像是一枚骄傲的勋章。
四
可以想见,这是一份艰辛而又孤独的工作。盘根错节的山竹、乱石、老树蔸,是开荒拓野时必须花大力气移除的,一个人挖一天荒都难挖出两平方米土地,数九寒天也得湿几身衣裳。还有风偶然吹来一朵乌云,就孵化出突如其来的雨,温度断崖式下降。那扯着嗓子、青筋暴突吼出来的劳动号子,他和工友们唱了成千上万遍:
“老天爷,真听话,热了为我送凉风,饭后给我倒杯茶……”
手上的血泡磨破后,再结成厚厚的茧。松木、杉木、阔叶……无数株小树苗在阳光雨露里次第繁衍,五指峰的绿色版图像水墨一样渐渐晕染开来。
可靠山吃山,是长久以来的自然法则。有的人并没有把盗伐当成一回事。心里怀着这样的隐忧,黄晓斌愈发容易被夜里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他索性起身,披上衣服,拿着手电筒往山林深处走去。
连着好几个春节没有回家了。20世纪初,父辈们就已相继离世,两张照片也成了永远的回忆。家里的妻子儿子,应该都准备好年货了吧?应该也在思念着他吧?应该会不计前嫌吧?可是,儿子出车祸那次,刚好是森林防火特险期,他只是回来进病房看了一眼,就狠心把照顾儿子的重任托付给妻子,自己又匆匆地赶回了工区……
这三十年,他和父辈、同事先后造林十六万多亩。按巡山的里程估算,他走的路程相当于十次二万五千里长征。他学习林业法律法规的笔记写了二十多万字。他参与森林灭火和制止盗砍盗伐,为国家挽回损失三十多万元……这无疑是一组十分惊人的数字,这背后隐藏着太多的难以想象。
从住进山林第一个夜晚到现在,他有过多少进退维谷的挣扎?他戒掉了多少正常人原本的欲念,才能经年累月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他累积了多少野外生存经验,在荒野与峡谷中心外无物地自由穿行?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江西省优秀共产党员”“江西好人榜”“江西最美林业人”,荣誉纷至沓来。黄晓斌真的出名了。可是,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到喜色,甚至连去省城领奖的车票也不肯报销。
他说,我干的都是自己应该干的事,并不比任何一名护林员更多。对个人工作的肯定,不能让单位替我出钱。
回到林场的那个夜晚,他如常换上了那双绿色的解放鞋。和拥有旺盛生命力的野蛮生长的植被一样,那是一种可以轻易隐没于大山里的颜色。成千上万的星星如钻一般密布在夜空中,幽幽白光组成了一幅漫无边际的星图。最新数据显示,遂川森林覆盖率高达79.11%,上千名护林员行走在高山密林,守护着这广袤逶迤的绿浪。
山林里,他们把自己活成了无比丰饶的生命体,虔诚供奉着信念的庙宇。他们踩下的每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都蕴藏着对山林与大地深深的敬意。
文/ 李书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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