湴塘景区南溪游园掠影
四
杨万里高举着“诚”一意孤行。那是他一个人的朝圣之旅。即使在自己的祖国,他依然怀着苏武的节操,持着名叫诚的节杖;或者是出使的张骞,取经的玄奘……他在自己的祖国出使。在祖国的边境线内,走一条自我完善的其实同样无比艰巨的路。他要让诚斋的号,不仅是他书斋的名,也是他生命与道德的标识。没有人逼迫他,是他自己苛求自己。
而要做到“诚”又谈何容易!通往诚的道路其实无比逼仄,道路两旁是贪婪、虚妄、怨恨、背叛……他要时时警惕它们的侵蚀,就像警惕苔藓随时爬上向上的阶梯。他早就找到了与它们对抗的不二法门,那就是删繁就简。他尽力做到生活上节俭,欲念上节制。他用减法生活,刻意做一名生活的至简主义者:隆兴元年(1163)秋,他接到朝廷诏令,要改任他为京城临安教授。同僚们决定次日摆一桌酒席给他饯行。这本是同事间的正常礼数,可他知道后,竟觉得如此礼数也是多余,当天就悄悄吩咐妻子打点行李。离开零陵需要乘船,他安排家人请好渡船,然后乘着夜色悄悄出城离去。等第二天清晨,同僚们来到他的住处,请他中午赴宴,谁知他的住处空空如也,只是书桌上留下有一张他临行前写下的诗笺《夜离零陵,以避同僚追送之劳留,二绝简诸友》。诗曰:“已坐诗臞病更赢,诸公刚欲饯湘湄。夜浮一叶逃盟去,已被沙鸥圣得知。”作京官时,他随时准备弃官罢职,预先准备好了从杭州回家的路费,锁至箱中,藏于卧室,又诫家人不许买一物,怕去职回乡时行李累赘,“日日若促装者”……
老实说杨万里的经济情况并不好。他出身贫寒,没有祖产继承,没有稳固的经济后援。他有四子五女,其中一子早夭。他的父亲杨芾在他38岁时去世,继母罗氏在他55岁时去世。他们都需要他的俸禄供养。
他比谁都需要钱财。有了更多收入,他家的餐桌上可以多些肉食。他的孩子们可以添置些新衣服。他家孩子这么多,生活照料,雇两三个佣人家里会更合适。孩子们的教育是大问题,有钱就可以请很好的老师。他的妻子罗氏跟着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做京官那些年,也应该买一两件京城流行的丝绸衣裳给她。他是读书人,爱书成癖是肯定的,临安书业发达,碰到新出的好书或好的古籍,他何尝不想时时收入囊中。还有,他在老家的房子,已经很旧了,有钱就可以好好修缮一下,当然,如果建一座新宅也未尝不可。跟他一样级别的官员,有几个没在老家安置房产的?与他同朝的吉州同乡周必大,就在吉州府内建造了一栋三层的豪宅。
他又哪里是没有捞取好处的机会!他曾担任几个州的主官(曾任漳州、常州、筠州知州。漳州知州未到任),为几个地方生杀予夺之主宰,只要稍微动点脑筋,就可以在不违反有司规定的范围内财源广进。他任广东提点刑狱,主管广东的司法监察,关乎生民司命,决定多少人的生死!他还任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公事,以及江东转运副使,那都是让人眼红的肥差,过手的钱财累死牛马,特别是江东转运副使,总管着淮西和江东军马钱粮。在这些岗位上,多少人想着巴结他,暗地里想着围猎他。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什么样的好日子过不成!在广东常平茶盐公事任上,就有人半夜给他送珠宝。
可是他毫不留情地堵死了自己的财路。不仅如此,他连外人认为完全合理的也弃之不取。担任江东转运副使一年多的时间,他共收各州县和驻军按常规送来的礼金一万八千多贯。这可以算作正常的人情往来,哪怕皇帝也认为合理的灰色收入,他完全可以收入囊中,几乎所有在此任上的官员都会这么做,可他认为俸禄之外不可再取,将它们悉数留在官署。
即便如此,他还嫌自己的减法做得不够彻底,江东转运副使任满,他六十六岁,按照朝廷任命,他本该转任赣州知州——那其实是他的学生光宗皇帝照顾他的思乡之情,特意安排他到一个离家乡只有两百里的地方任职。可他毫不领情,向朝廷上了一道称病不赴的札子,不等朝廷回复,就脱去官服,乘船驶离金陵,一路过长江,转鄱阳湖,入赣江,义无反顾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五
杨万里回到了故乡吉水湴塘。这是落叶归根,也是归鸟还巢。这是肉身层面上的归来,更是哲学意义上的返回。想想,如果没有晚年的告老还乡,杨万里的一生将不会那么丰饶、立体,甚至不会那么完整。
他回到了故乡。在这里,出发与抵达相遇,起点和终点会合,少年与老年重逢。他住进了他家的老房子。那是一座土筑墙做的、寻常百姓家的粗简住宅,仅能避风雨,是他三十三岁那年用自己的积蓄和父亲多年教书的薪资所建。他是朝廷四品官员,这样的房子与他的身份远不相符,可他毫不以为意。他之所以急着早日脱下官服,就是渴望能减去一切负累,从而恢复自己的天性。脱去官服的他,不过是一名乡野遗老,正与这样的老宅相得益彰。
回到家乡后杨万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种花、养草。多年的政务,官场的尔虞我诈,职务的时升时降,一定程度上让他的心变得硬质、荒凉。他需要一座花园,来滋养他的精神,让他的心重新变得柔软。他请来泥工、花匠,在自家祖屋东面一块一亩多的空地上,垒假山,立怪石,砌小池,池中建凉亭,种荷花。他还用石子纵横曲折铺设了九条小径,将红梅、海棠、芙蓉、江梅、桃、李、菊、杏、桔等九种花木各植一径,取名曰“三三径”。这本是十分简陋的花圃,不用比他的好友范成大的庄园,园林池榭有十里那么显豁,尤袤家的花园有十亩那么大,就连一般的乡村财主家的后花园都不如,可他经常在这座小小花园里走来走去,察看花开花落,细数草长莺飞,开心得就像个孩子!
接下来的时光里,他沉浸在乡村生活之中。那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村庄和人。现在,他重新与这里的生活接上了头。他与乡亲论齿序,与族人谈伯仲,和路过的牛羊打招呼,用没有吃完的肉骨头款待来他家做客的鸡犬,去不远的圩镇赶圩,看社戏,或者邀上三五乡友,在本地的山岭间游走。春节,他给村民们写春联。清明,他给死去的亲人扫墓。夏天,他午睡起床,百无聊赖,看不远处的儿童捉柳花。有村庄修谱,来请他写谱序,他会兴趣盎然地谋篇布局,论血脉绵长;有人娶亲嫁女、起屋造舍,摆起酒宴,请他喝酒,他会欣然前往,笑呵呵地坐在耆老的位置上。一到冬天,他就会按照当地的酿造方法酿酒,那是本地人喝的一种度数不高的糯米酒,因为只有到冬天才酿造,当地人称之为“冬酒”。酿好,他会经常喝上两碗,下酒菜是极简单的菜蔬。
他当然不是孤独的饮者。会有不同的人来与他对饮,除了村里的乡亲,还有偶尔来造访的地方官员,慕名前来求教的青年书生,和吉州的故交。同样告老还乡定居吉州的前一品丞相周必大也会经常来访。他会带来新鲜的牛肉和一两斤老酒作为礼物。他们会举杯共饮,畅论故人轶事。当然,过不了多久,他定会去吉州周必大府上回访。
他会经常与故友书信往来,他们是陆游、朱熹、姜夔,任南昌知县的长子杨长孺,还有许多依然在职的同僚。他应朋友们之托作文题诗、题词作记,和他们交谈家长里短,当然也不回避谈政治,谈时局。他们发现,这位以前经常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的人,已经有了许多让他们陌生的成分,那是从容、安详,是山水之趣,田园之乐,和超拔脱尘之气。
他与朝廷往来甚少,可是朝廷依然惦记着他,不断地给他加官晋爵,给予一个个荣誉职务及虚职。庆元四年(1198),获封吉水开国子,食邑五百户,又晋升太中大夫。庆元五年,又获封通议大夫、宝文阁待制。嘉泰四年(1204),他七十八岁,获进封庐陵郡侯,食邑千户。开禧二年(1206),他除宝谟阁学士。作为有名望的大臣,他无法阻止朝廷对他的恩典。而他心里有数,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穿行在乡村巷落的乡野之人,才是真正的他自己。
他在湴塘乡间闲居了15年。15年来朝廷频频有诏,要他就任,他一贯不赴。15年来,他的身体在缩小,骨骼在变轻。岁月对这个一辈子奉行删繁就简的人施以减法,开禧二年五月八日,他死于淋疾(亦是减法一种),享年八十岁。他获得的谥号是“文节”。所谓“节”,是“气节”,也是“节制”,正对应他的“诚”,也对应他的删繁就简。
文/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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