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莲洞

文/李香水

清朝康熙五年（1666年）深秋十月，庐陵那万顷碧空中飘荡着浩然之气。赣江上白帆点点，鸥鹭翻飞。在柔光照耀下的白鹭洲头，香樟翠绿，蒹葭苍苍，格外艳丽。

中断近四十年的庐陵讲会又一次在白鹭洲书院开讲，让沉寂了多年的白鹭洲书院再一次打开了它那清华的风骨。

郡中士人、耆旧近千人，有前呼后拥的坐轿者，有骑着高头大马徐徐而来者，有风尘仆仆的行路者。他们云集金牛渡口，老艄公惊喜地发现，傲睨清高的书院老山长毛奇龄也来了。

出身于理学世家、时任江西布政司参议的施闰章在这里主持了一场旷世的学术辩论。他特地邀请了湖南名儒杨洪才和经学家、原白鹭洲书院山长毛奇龄到白鹭洲书院主讲。两人在三天的时间里切磋了《诗经》学问题，并以“淫诗”为论题进行了酣畅淋漓的论辩，论辩涉及理学、儒学、经学与阳明学等众多方面。特别是因阳明学“江右得其传”的缘故，让庐陵学者及与会人员再一次掀起一场对阳明学的研习热潮。

会后，意犹未尽、兴致盎然的施闰章决定去访江右学派代表人物罗洪先的旧迹。是日，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施闰章携两位友人乘一叶扁舟，顺赣江而下，舟折西转，泊桐江湾。

桐江湾位临吉水盘谷的谷村。晚秋的桐江，阳光朗照，江水清澈，两岸枫树、乌桕树的红叶，柳树的黄叶，远处田野中秋割后的金黄稻茬，碧绿的菜畦，构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画，给人带来了极悦的享受。

施闰章一行先是在谷村作了短暂停留，罗洪先一族在这里已荡然无存。在当地人的指引下，他们步行三十里到“石屋”。这“石屋”就是吉水阜田的石莲洞，因“蹲峙平壤，若累石而成，旧称石屋”，为罗洪先于“丙午（1546年）冬十月既望”时开辟。又是一个丙午年，距施闰章一行的到来已是两轮花甲，整整120年了。

罗洪先，字达夫，号念庵，明朝弘治十七年（1504年）出生在吉水谷村。有人考据，认为罗洪先是黄橙溪村人。其实，黄橙溪只是流经他家门口的一条小溪的名字而已，他的家属谷村范围内。如今的谷村仍然保留着罗洪先家的地名，如罗家山、罗家巷、罗家池塘等。

罗洪先的父亲罗循于弘治十二年（1499年）进士及第，先后任镇江和淮安知府、徐州兵备副使等职。在官宦之家成长的罗洪先，端重好学，天资聪颖，悟性极强。他五岁就懂华生如梦的道理，十一岁就有志于圣学，十五岁昼夜不舍学习《传习录》。罗洪先母亲李俊娇也是谷村人，是曾任河南新野训导李勋的女儿。年少的罗洪先适逢好老师，即弃官后回家讲学的谷村人李中。李中官至右副都御史，他为官清廉，被人们尊称为谷平先生。罗洪先的父亲罗循让其拜师李中门下。李中欣然纳下这位远亲弟子，要知道清高的李中并不是什么学子都会接收，有位杨姓子弟想拜李中为师就被拒。李中的弟子还有李联芳、李联辉、李联采兄弟、周子恭、罗衮等。明朝嘉靖四年（1525年）罗洪先举江西乡试第八名。嘉靖八年（1529年），罗洪先中进士，殿试又高中己丑科状元。谷村李联芳与他是同榜进士。

罗洪先中状元后授翰林院修撰，嘉靖十八年拜春坊左赞善。次年冬，与司谏唐顺之、校书赵时上疏，谏议明世宗朱厚熜不理朝政，触怒明世宗，明世宗降诏严厉斥责并将他们三人削职为民。后来，严嵩念其同乡之情想起用罗洪先，但他志于林壑山水之间，坚决不就。

罗洪先虽曾入朝为官，但任职时间短，官职也不大，只是六品，但其建树足以载入青史有二：一是极有功于阳明之学。他主张“主静无欲”“收摄保聚”，因而被划归为王门“归寂派”。罗洪先融合聂豹“立体以达用”“归寂以通感”之说，以“无欲而入微”为宗旨，以“收摄保聚”“收敛枯槁”为功夫，极力纠正龙溪诸子现成良知派重觉悟而轻功夫的弊端，使“归寂”说更为圆融，也更易被人接受，受到学者称赞。二是在地图学上的贡献。据说罗洪先受妇人纳鞋底的启发，对元代地理学家朱思本的《舆地图》，加以增补改绘，制成《广舆图》。

《广舆图》是我国400年前的第一本地图，集绘制于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前后，计有地图45幅、附图68幅，共113幅。要素丰富，位置准确，使用起来要比长宽各七尺的《舆地图》方便得多。《广舆图》第一次采用了24种地图符号，区别地列出山、河、路、界、府、州、县、峰等，让人看起来一目了然，很多符号已形象化、近代化。它丰富了地图内容，对增强地图的科学性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当然，状元罗洪先的才华远不止这些。他兴趣广泛，涉猎极广，是一个全科式的人才，“自天文、地志、礼乐、典章、河渠、边塞、战阵攻守，下逮阴阳、算数，靡不精究。至人才、吏事、国计、民情，悉加意谘访”。

罗洪先对山水之胜有着特殊的癖好，饱读诗书且无官一身轻的罗洪先“每闻人谈名胜辄生羡，心即数千里外不惮跋涉。”回到谷村后，罗洪先遍访本地名山胜水，终于在“丙午冬十月既望”来到现在的石莲洞。他见此地怪石累累，一切皆“翳于奥草，蔽于尘埃”，就在一老和尚的指引下请村民挖掘，“不五日而大洞之形毕露矣”。山石突兀，整座石山如朵朵盛开的莲花，罗洪先爱慕之极，决定隐居于此。更因敬仰濂溪先生那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质，因此，罗洪先将此洞命名为石莲。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得洞后，罗洪先着手对其打造，在洞口山门上手书“囊贮罗浮”四字，在洞门刻“佛庐”二字，在其静坐的垂虹岩上刻“梅关”二字，在洞外山石之上“植松竹梅柳枣桂之属，而向之号为秽墟者，渐化为桃花源矣”。并在友人的帮助下在洞南北两侧分别建了正学堂和观复阁。有此胜迹，多才多艺的状元公在此会友、读书、喝茶、焚香、鼓琴、吹箫、赋诗、谈玄。

罗洪先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在这里开堂讲学。状元讲学，自是应者如云。很快在他身边聚拢了一批来自谷村李氏、泥田周氏、泥田曾氏、桃林罗氏、南岭刘氏等望族中的弟子，有兄弟举人李楷和李栋、李惺、李蕴、刘教、罗征竹、周嶅、罗麟、兄弟进士曾同亨和曾乾亨、王臣的孙子王龟年、探花刘应秋等。一时，石莲洞书院学者云集，人才辈出，热闹非凡。

一切都会消失于时空，繁华也终将逝去。面对未来，罗洪先曾感叹：“我身有贵知者希。”好在百年之后，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施闰章来了。

眼前美景让他们忘却行程劳顿，映入施闰章一行眼帘的是岩石矗垒，花木幽美。他们惊叹石莲洞之天地造化。书院门口罗汉松为罗洪先亲手所植，树高丈余，古色斑驳，如虬龙然，尤显古老葱郁；山石上的古荆参天，大多高数丈，根不蟠土，屹立石上，枝叶纷披，遮天蔽日；灰白色的石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大中见小，小中见大，且洞洞相连；细看岩石，状若人物、鸟兽、山川……在磐石屹立下的“佛庐”，阔三四丈，若厅堂，或若厢房。罗洪先手书的“石莲洞”“佛庐”“梅关”石刻依旧赫然在目。岩壁上刻有“洞主乘龙去，何时更返槎。岩头明月在，常照石莲花”的诗，那是万历十四年进士罗大纮所写。美轮美奂的石莲洞无不彰显古典书院的梦幻之美，可养性，可悦心。

施闰章一行攀岩缘磴，端坐危岩之上。此时，夕阳西沉，山风习习，万树飕飕，幻觉中似乎念庵先生策杖而来，主客对座，相与攀谈。

施闰章恭敬地请教：“若知学士之乐乎？方学士廷对第一，时天下方盛明，年又甚少，朝廷、四方快睹其文采，谓且大用。公偃蹇朝列，枕藉于虎豺魁姓之宫，数十年以终老，何哉？”

念庵先生朗朗回复：“初及第，谒魏庄渠先生。先生曰：‘达夫有志，必不以第为荣。’默坐终日，绝口不言利达事，予心为之悚然。承当此言，煞不容易。盖不容进取，即忘名位，忘世界。能忘世界，始是千古真英雄。”

在一来一回的谈话中，施闰章完全理解了念庵先生为何选择从那如履薄冰的官场退出，让自己在知天乐命无拘无束中度过，最终成为遥远的绝响。不虚此行，神清气爽的施闰章在此引吭高歌：

谷风津兮山木疏，

崔岽无人兮谁与居，

胆赤靖兮望回车。

又歌：

朝白云兮暮明月，

思美人兮坐超忽。

瑶草寒不死，

岩花开未歇。

歌罢而归，施闰章与友陶醉于此次出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