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招娣

我出生在琴塘，泰和县一个偏远的村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一家人靠着种田的微薄收入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结结实实的穷，压得父亲喘不过气。父亲常常在夜幕降临的屋檐下抽着旱烟，一片片烟雾在父亲头上飘来飘去。他常常唉声叹气，认为一切贫穷的根源都是自己没有文化。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将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妹三个身上。他把不知从哪里学到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口号挂在嘴边，拼命督促我们兄妹三个读书。

我哥比我大五六岁，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家庭贫穷并不影响我哥成为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他异常聪明，在琴塘村小经常考第一，以至于教过我哥的老师，看到我的成绩后总是摇头叹息说，同一爹娘生的，怎么差距那么大？

但是，上了初中后，情况急转直下，我哥的成绩一落千丈。可能是因为贫穷而自卑敏感，为了不受嘲笑和讥讽，他和一帮“坏孩子”混到了一起，拉帮结派，打架闹事。再没有人敢嘲笑他是乡巴佬，甚至连老师都怕了管他。一次，在学校闹完事，老师通知父亲将他带回家自己教育。父亲用竹条狠狠地把我哥毒打了一顿，边打边说：“不回去读书就打死你。”母亲在一旁号啕大哭，边哭边骂：“你这孩子怎么丢了魂？这不是要把爹娘活活气死？”我哥倔强地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从此，我哥告别了校园。父亲常常叹息道：“你如果读不得书，那没办法。你读得书而不读，会活活气死人。唉，看到金子变成水，心有不甘啊！”

我哥十几岁就闹着跟随村里的人南下打工。母亲劝他：“你这么点岁数，懂啥啊？”父亲坐在门口石头上，黄胶鞋沾满了雨后农田的淤泥，还带着零星草叶，皲裂粗糙的手指夹着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个不停，最后无奈地说：“由他去吧。”

我哥先在广东的工地上搬砖、背水泥、运钢筋。学校老师七八年也没教会他低头认怂，出去打工一个月他就全学会了。他对别人的喜恶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懵懵懂懂感觉到，耍横斗勇不是这个社会的真正法则。

此后的十多年，由于学历低，他只好辗转在各个工地或者工厂的流水线，挥洒着青春，挣着可怜的血汗钱。尽管他一刻不停地努力奋斗，不怕苦不怕累，但他依旧没有挣到多少钱。前几年，我哥决定不再为他人打工，和嫂子一起上了新东方厨师培训班。之后，他们在县城租个店面开个小餐馆，起早贪黑地干。最近一两年，随着疫情的反复，他们的小餐馆生意时好时坏，勉强支撑。在深夜，我无数次看到他在朋友圈无奈地写道：“忙到现在这个点才有时间吃上一口饭。”

我无数次想问问我哥有没有后悔当年放弃读书的决定。

我妹从小思维敏捷，成绩优秀，属于那种出道即巅峰的人才。父亲转而把我家读书的希望寄托在我妹的身上。但是，上天好像又跟父亲开了一个玩笑。妹妹中考时因为紧张发挥失常，没有考上高中。那时，家里十分窘迫，但父母依然没有放弃，即使砸锅卖铁，也说服她去上职高。看着佝偻身体的父母，妹妹不忍心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一咬牙决定南下深圳打工。她也重复我哥的老路，辗转于各个工厂，在流水线上挥洒自己的汗水和青春，和大部分过早辍学的女孩一样，本该鲜活热闹的青春年华，都在封闭压抑的车间度过。她日复一日地往返于车间和宿舍，到了适婚的年龄，回到老家，接受父母的安排相亲，认识了同样在外打工的妹夫。新婚不久，夫妻俩携手再次南下打工。没过多久，妹妹怀孕，回到老家待产，妹夫依旧留在广东挣钱，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煎熬生活。此后多年，他们夫妻俩外出打工，孩子留守在农村老家。凭借吃苦耐劳，他们还清了旧债，借钱在老家县城买了一套房。为了孩子不走他们的老路，他们决定回老家找份工作，将孩子带在身边专心陪读。那一刻，我仿佛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父亲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口号的样子。

和哥哥、妹妹比起来，我是家里最普通的那个孩子，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甚至有些愚笨。小学时常常因为搞不懂数学而留堂，挨老师的教鞭成了家常便饭。但是，我不想干农活，也不想走哥哥的老路，于是，我拼命学习。别人放假放松玩耍，我白天帮父母干完农活，晚上埋头苦读。凭着刻苦努力，我终于考上了吉安师专，成为一名老师，稍稍为父母挣回点面子。

我们兄妹三个都在县城买了房。哥哥和妹妹也在县城站稳了脚跟，他们的孩子结束了留守的命运。每当家庭团圆时，父亲都略带遗憾，说哥哥和妹妹天资聪明，不应该过得这么辛苦。他总是语重心长地对孙辈们重复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口号，然后指着哥哥与妹妹说：“没有吃过生活的苦，所有的劝说都是耳边风。读书确实很苦，但生活的苦和读书的苦，我们总得选一样，看看，不读书的人生有多残酷？”

当然，我们不是说靠体力的工作不好，只要是靠自己努力生活，辛勤劳动同样值得骄傲和尊重。只是为人父母，还是心疼孩子，忍不住告诉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有能力选择你未来想要的生活方式，要靠读书改写命运。父亲除了那句心心念念的口号，还苦口婆心地唠叨：“人居世未必长贫贱，亦未必长富贵。但贫贱入富贵，非读书未易得也！”普通人家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哪怕有一丝机会，一丝希望，也不要放弃读书，这是普通人改变命运最容易的方式，实现逆袭最好的途径，也是普通家庭最后的尊严。

父亲说这番话时，哥哥与妹妹出奇地安静，无言以对。他们明白父亲说得对，只恨明白得太晚了。当我在学生面前轻松地说起，我是从琴塘，一个偏远的山村来到这里的经历时，自卑荡然无存，倒是父亲那句心心念念的口号，时常在耳边炸响。父亲坐在门口抽烟的样子，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