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芸

那株古榕停在路的中央，古城墙下新铺的路面为之向外弯曲一个弧度。她雍容舒展、蔚然气派，粗拙的树身由一脉脉茎干抱结在一起，需四五人展臂合围。她伸出长而多姿的手臂，仿佛一手挽着古城墙，一手牵住赣江水，铺展的树冠荫蔽了不小的地面。有阳光的日子，透过枝叶筛落下来的满地光斑，悠晃灵动，仿佛一处潜向时光深处的通道。身边的城墙和赣江比她古老。最初，奠基于北宋熙宁年间、夯土筑造的城墙绵延三里，中结城门四座。赣江以丰沛不羁的水势冲刷江岸和土城墙，土城几度翻修又几度塌损，直到明正德年间，新一任知县桑翘仿照南京的城墙，改造为砖城墙，方有了这经得起风霜剥蚀、洪水冲击的筋骨，挺立至今。砖城墙有城门六座，朝向赣江的三门：观澜门、五云门、芙蓉门，以容纳那时来去江边码头流流沓沓的商贾与货物，南来的、北往的，无不是经由三座城门吐纳。最繁盛时期，云集而来的船只无法靠岸，一直铺排到江心停泊。那时节还没有这棵榕树，她在100年后的万历年间，被一位顺赣江而来的福建商人手植于此，寄意吉祥。民间素有“榕不过吉”之说，这棵榕树却在吉安的地面上生根茁壮。古榕树脚下曾是码头，她看取了这江面上的繁华与萧瑟，也看尽了人间的沉浮与冷暖，看透了世事的喧嚣与清寂，看清了时光的满实与虚空。无法读取她的心思，只能看见她巍然挺立的姿态——300年间，她以强劲的生命之力，牢牢地用根须握紧这片土地，同时向外竭力伸展虬曲的长枝，让自己长成了这座名为万安的小城绕不开的风景，长成了她绿幽幽的深情眼眸，长成了她气定神闲的心魄，同时给小城人以荫庇，以清凉的慰藉，以精神的有力支撑。

壬寅年夏日，我与之劈面相遇时，禁不住心旌摇动，一再为之回眸。仅仅一棵榕树，就轻易俘获了我对这座小城的好感。

梅雨时节，雨意紧紧相随，却不漫漶成灾，与漫山层叠、深浅交杂的绿意相宜，使之带有了新鲜、洁净的质感。我们走在凌空的玻璃栈道上，水渍模糊了脚下深邃的绿。远处起伏的绿色山峦间，氤氲着似有若无的云雾。蝉在鸣叫，不知藏在哪根树枝、哪片树叶之后。它的叫声与前一日在柏岩仙深山中听见的蝉鸣不同，少了野性多了绵软、婉转，后者的鸣声仿佛原生态的山野高腔，粗剌剌的高亢、猛烈，让人担心那深山之蝉会不管不顾地叫破嗓子。有同行者说：不同地方的蝉鸣确实不同，她留意过，比如庐山的蝉鸣，五声短一声长，嘀-嘀-嘀-嘀-嘀——此时在高岭，耳听得蝉鸣声声，与眼前的景致如此相宜，与新修成的柏油小道、仿鸟笼形态的度假小屋，与浓浓文艺气质、翻旧为新的幢幢民宿，与湿润的空气、幽静的山中环境，与夹杂草木气息的清透空气，浑然一体。还有那散落在路口、山坡、屋后、水畔、田埂上的60多棵银杏树。“高村起炊烟，岭上铺黄金”，这高岭之上的村庄，这群山环抱的村庄，这被千百种草木恣意装扮的村庄，“黄金”就是那些银杏树。不能不说，这是大自然对这座村庄的恩赐。

村名高岭，相传是唐朝政治家、军事家郭子仪的后裔，从赣南迁徙至此，也将银杏种子带到了这片土地。迄今最老的银杏王，已有1200多岁；400岁以上的银杏树，有25棵。我们到时，并非高岭最美的时节，也非银杏最耀眼的时段，但棵棵银杏树挺拔向上，不似榕树横向铺展，而成为一方景致中夺目的“标高”。当银杏树满身披挂金黄的叶片，仿佛无数金色的小扇子在风中摇动，那一种摄人心魂的灼目，只能用惊艳来形容。我曾在北京地安门外大街钟楼一带，曾在杭州福严古寺，看见过高大而耀亮的秋天的银杏树，乍见之下，那焕然如新生般的色彩，顿时抹去了心头的丝缕暗涩。一直视银杏是具有抚慰和唤醒功能的树，这恐怕得益于她在天地间的漫长修行——银杏出现在地球上，已历3.45亿年，她经历了第四纪冰川运动，是遗留至今的裸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一棵银杏树的生长极其缓慢，寿命却绵长，从种子落土到结出果实（白果在古代曾是皇家贡品）需20年，果实的数量也是缓慢增长，树龄40时，才可望结出满树累累的果实。这“晚熟”的树，民间称之为“公孙树”——“公种而孙得食”。一粒种子被种下，谋求的不是即时的回报，而是未来的璀璨。

古榕树，银杏树，红豆杉，还有黄檀木——那株矗立在竹林村古桥旁的数百岁黄檀，挂满了一蓬蓬嫩黄花穗，还有柏树——在烈士曾天宇故乡村背村傲立的柏树，还有随处可见的高大的香樟树——她们停驻在张千载与文天祥“生死与共”、义薄云天的大道上，环绕在艮方村黎光园旧址残损的玲珑石亭四周，站立在“六子参军”“八十农民上井冈”的艰难路途上……这些树木见证了万安县城的千年历史风雨，见证了20世纪初在山野深谷涌动的革命热潮、星火之光，见证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谋求幸福生活的种种努力。听当地人说，漫山遍野的毛竹，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让不少村庄得以过上优裕从容的生活。那恍如仙境的柏岩仙，牛羊满坡散养，野生茶树成排，无污染的草木和洁净的空气、高山云雾，经由一条新修的盘山公路与外面的世界联通，让住在深山的村民靠发展油茶产业和畜牧养殖业，就能守住一片山林安然度日……

万千植物依循时序自我更新，生生不息，拥有让人敬畏的力量。万木葳蕤的万安，森林覆盖率逾71%，别称“五云”，是被大自然恩惠之地，自然“万民以安”，如踩五色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