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卫红

乌桕，这名字听起来很不顺耳，就好像是一路上顺风顺水的，突然遇到了陡峭悬崖需要急刹车。

乌桕，这种树看起来也不顺眼。除了新枝，从主干到侧枝再到旁侧枝，都是弯曲粗糙的样子，没有一处笔直顺滑。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世界上有一种喜欢耍滑头的人，好好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就变了味道，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经过他的手就变得神神秘秘。

没有人把乌桕请进公园，合情合理；没有人把乌桕安插在房前屋后，也合情合理。一棵乌桕树，从来得不到人类的赞美，好像也合情合理。

可是，蜜蜂不同，纵使迢迢路途，纵使隔山隔水，蜜蜂也一定要找到乌桕。

“人间四月芳菲尽”，更何况已经在夏季的旅途中行走了三分之一路程的六月。六月的漫山遍野，花已经做了母亲，嫩叶已经老熟，新枝也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除了浓得像是墨汁泼洒开来一样的青色，你很难找到别的色彩。

是的，很难，我用的是很难，那就不排除有意外出现。当然，也有造物主疏忽大意时，安排百花仙子在最美好的春天登台，一不小心，把其中的一种落下。哎，这可怜的树种怎么又是乌桕？

是的，五月，可怜的乌桕才是初花期，六月才是它的盛花期，之后的七月、八月，乌桕花还在稀稀拉拉地开。

是花，就有美丽的形状。乌桕的花是穗状花序。远看，一条条羊角辫在树梢高高翘起；近看，一条条可爱的毛毛虫在风中悠悠晃荡。

是花，就有漂亮的颜色。乌桕小小的花瓣都是黄绿色。乌桕的花小而密集，密集的小花瓣就组成了一面黄绿色迎风的旗，抑或一支燃烧的火焰。

是花，就有醉人的芬芳。乌桕的花小，花香是极其清淡的，但是，这么多小花朵把力量集中在这一枝花序上，芬芳就足以令人迷醉。

是花，就有蜜。盗蜜贼——穿着黑色袈裟的蜜蜂，在春天里手忙脚乱东挑西拣也还有采不完的蜜,可是到了六月，这漫山遍野就只有乌桕是它们的乳娘。

蜜蜂不担心饥饿会降临，它们早就领受过乌桕乳娘的恩慈。她的蜜，从花柱流出，途经花瓣、花枝，流向叶片、枝干，甚至滴落地面，一路逶迤像是一条流淌的河。

这哪是亮晶晶的蜜，简直就是源源不断的乳汁。

蜜蜂六月采得的蜜，是最纯净的蜜，名字就叫“乌桕蜜”，也叫“桕子蜜”。一个细节你一定没有注意到，就像不是养蜜蜂的人不会注意到六月里的蜜源来自乌桕一样：初冬那一树最热烈的火红，你一定以为是枫树，不，你错了，那是乌桕。

初秋的风，可以叫枫叶心惊，早早变了颜色；可以叫白杨胆寒，速速溜下枝头。但它们根本不是乌桕那满树卵圆形叶片的对手。纵使秋风再强劲，乌桕叶儿依旧青葱得像是十八岁的姑娘，放肆地享受秋风的拥抱，手拉起手把秋千荡得越来越高。只有霜降下来，在那一阵接一阵藏着刀片的风中，乌桕叶才开始考虑未来：这时候它们的颜色就变成了成熟的黄。又要经过多少次更残酷的风吹刀刮，乌桕叶才幡然醒悟一般，一个晚上，满树的叶子就全部穿上了红艳艳的嫁衣，等待冰雪的花轿来临。

雪降下来的时候，乌桕叶穿着红艳艳的嫁衣笑嘻嘻回归大地，只留一树洁白的乌桕籽，在枝头静待来年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