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婆母。2010年3月，我在维也纳的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执行干事办公室里接到婆婆去世的噩耗时忍不住号啕大哭。我嫁入婆家30年间，婆婆像亲妈一样疼爱关照我的一幕幕，电影一样在心头掠过。

才貌双全

常言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就怕公婆不同意。然而，我认识爱人大雁之前，先认识的却是公婆。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原对外经济联络部（多次合并后成为现今商务部的组成部分）工作时，公公程飞是副部长。公公从山西五台县槐荫村投奔抗日队伍后，在解放战争初期被党组织派到东北新根据地开展工作，号召和动员当地的热血青年加入革命队伍。在公公的感召下，哈尔滨一名医生世家的七兄妹中的长子、长女和次女等三人毅然参加革命。其中，长子和次女还参加了抗美援朝。

长女刘振荣因为从小受父母耳濡目染，打下良好医学基础，参加革命后不久就被组织上派送到哈尔滨医科大学学习攻读眼科，是当时革命队伍中为数不多的高级知识分子。数年后，刘振荣和公公喜结良缘。

婆婆年轻时非常漂亮，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特别有神。她不仅才貌双全，脾气还出奇的好，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我不知道当年公公是怎么追上婆婆的，但我知道公公娶了婆婆不仅是他一辈子的福气，也造就了我们全家的福气。

上世纪七十年代，婆婆随公公去部里在河南信阳罗山县的五七干校，在干校的医务室工作。因此，部里很多人认识婆婆。婆婆医术精、医德高、爱心强，在部里人缘极好，口碑也极好。公公和婆婆返京后，部里的干部和家属眼睛有毛病，都去婆婆工作的医院找婆婆看。那年代既不按劳分配，也不兴送红包。然而，不论谁求上门，我婆婆总是来者不拒，热心接待，认真治疗。

我认识婆婆也是为了看眼病。看完病，正好下班，我和婆婆刚巧同路，就一起乘车。我回部里，婆婆回家。婆婆上班的铁路总医院离家很远，13路公交车从起点开到终点。上下班期间人很多，也很挤。婆婆路上还会想到给老人、小孩和孕妇让座。

视如己出

我刚进外经部工作时，曾与我同办公室的刘淑珍大姐在部里干校是大雁的入团介绍人。公婆托刘淑珍大姐帮忙牵线。和大雁认识之后，婆婆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改善生活。当时买食品要各种各样的票证，婆婆腌制的咸鸡蛋、咸鸭蛋，自己舍不得吃，让我带回部里吃。我当时就想，都说婆媳难相处。就冲着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婆婆，我也要嫁给大雁！

我19岁离开父母出外学习和工作，嫁入婆家与婆婆相处整整30年。30年来，婆婆对我亲如己出，关爱有加。我结婚后，与大雁经常两地分居。我记忆中，我一人在京时，只要一生病发烧，总是被婆婆接回婆家住。享受婆婆深深的母爱和暖暖的亲情。我结婚后曾经两次流产。住院期间，大雁每到探视时间总是第一个走进有五六病友合住的大病房。他打开两个保温瓶，一样样介绍饭菜：这是我妈给你炖的鸡汤，这是我妈给你熬的小米红枣粥，等等。同屋的病友无不羡慕我有一个好婆婆，以至于一位年轻病友在丈夫空手探望她时当众哭了起来。

工作首位

2005年初部里调我回国到合并后的商务部外事司工作。2007年春节，我想按规定向部领导请探亲假去希腊与在使馆担任商务参赞的大雁团聚，可是公婆反对。我说，我去看你们儿子，你们还反对。婆婆说，外事司的工作这么忙，你怎么能请两个月探亲假？你得先忙工作。婆婆知道我们的感情，但她有她的原则：工作应该放在首位，忠于职守、不负使命。

2005年至2008年，我在担任商务部外事司司长期间工作繁忙，压力巨大，每年国内外出差长达200多天，周末和节假日经常加班，晚上很少能在十点钟前离开部里办公室，手机要24小时开着待命。为了方便我上下班，公婆让就近在北京市委上班的二雁搬回远在亚运村的自己家住，让我住婆家。

出嫁前，妈妈叮嘱我，你婆家没有请保姆，你是长媳，到了婆家要帮助婆婆做家务，给两个妯娌带好头。可是，我当时每天早出晚归，很少有时间孝敬公婆，反而受到婆婆无微不至的关照。每晚，婆婆睡觉前总是把过道的灯一直开着；厨房里给我留着各种食品，并附有小纸条，告我水果已洗好了或冰箱里有酸奶等。夏季，婆婆会提前把我房间的空调打开，使深夜回家的我能尽快在清凉中入睡。春夏秋冬，我每天早起都能享用婆婆精心熬好的小米粥。部里的早饭丰盛，但婆家的早饭温馨，这也是我和婆婆有限的宝贵交流时间。无论高兴的事、烦心的事，我总会对婆婆讲。婆婆细心倾听，耐心教导。婆婆的谆谆教导简单、朴实而又富有哲理，令我心服口服。每次离家前，我说：“妈，我走了”，婆婆总要叮嘱一句：“说话办事千万别着急。”真是知我者，婆母也。

然而，每年春节前夕，商务部领导到家里慰问离休老部长时，婆婆都会连声夸奖我：隋翚只要一回到家里，马上换衣服帮我干家务，洗菜、洗碗、擦地，什么都干，可勤快呢！

贤妻良母

婆婆堪称天底下贤妻良母的典范。她心里装的全是公公和孩子，唯独没有她自己。家里好吃的东西，婆婆总是让给公公和孩子吃。不常见的食品和水果，就是留烂了，也要等着过年、过节或周末回家的孩子们品尝。家里谁有烦心事，都能跟婆婆说；谁有困难，婆婆都帮助；谁有病，婆婆都照顾。而婆婆自己的烦恼、困难和病痛，对谁也不说，全由她自己一个人扛着。

婆婆曾经三次住院手术。1984年，婆婆第一次因胆结石住院手术。大雁作为长子，手术前在手术单上签字。手术后，大雁从医生手中接过大大小小一堆石子时眼泪顿时流下：这么多的石子，肯定每天都钻心地痛！可婆婆手术前从未叫过一声痛，每天正常上班，路上来回要挤两个多小时公共汽车；每晚回家照常做饭洗衣做家务。谁也不知道她每天要靠多大的毅力，去承受这么大的痛苦。

大约20年后，婆婆第二次因肝囊肿住院手术。为了不让当时在希腊使馆工作的大雁和我担心，影响工作，公公在婆婆手术后才告诉我们。医生从婆婆的囊肿中抽出了一斤液体。一如既往，婆婆手术前从未叫过痛，喊过苦。我很难想象婆婆是怎样强忍着沉甸甸一斤液体囊肿造成的肝部剧痛，每天照常买菜做饭，照顾公公，从未躺在床上休息过一天！这种钢铁般的意志和耐力是一般人不具备的，非我婆婆莫属！

生离死别

2009年末，80多岁高龄的婆婆第三次动手术住院了。人生真是痛苦，相亲相爱、朝夕相伴的恩爱夫妇终要面临生死离别。公婆相识65年，相伴62年。婆婆住院手术后，特别是化疗和病危期间，公公心如刀割、悲伤万分。

我当时已经在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维也纳总部工作。我闻讯后请假回国，第一次走进婆婆病房时，婆婆正在昏睡中。病中的她瘦弱而憔悴。我与在病房值班的三雁轻声交谈，了解婆婆的病情。婆婆醒来看见我，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你和大雁都好吗？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你这次回国主要任务是回吉安看望你父亲，他都快90岁了。看看你大弟，听说他病很重，这里有你爸爸和二雁、三雁照顾我，你放心。”“部里刚把大雁从驻希腊使馆商务参赞调到驻奥地利使馆任商务参赞，照顾你们夫妻团聚。他熟悉新工作要紧，千万别请假回国看我。”

回国和探视婆婆前，二雁、三雁一再叮嘱我不要感情外露。但听了婆婆的话，我强忍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婆婆病成这样，心里想的还是别人，还是工作。婆婆平静地看着我说：“我没事，我能挺住。你和大雁放心，在国外安心工作。”

婆婆平时看电视剧都会跟着剧情落泪，但婆婆每次住院手术和治疗期间，总是保持冷静和平静，从未掉过一滴泪。婆婆清醒时，再痛再苦，也听不到一声呻吟，医院的大夫和护士都感叹婆婆的坚强。

这份坚强源自于她对丈夫和子女高山大海般无私的深爱。婆婆一直是我们全家的精神支柱。她的坚强和冷静给予了我们全家希望与力量，支撑着我们同心协力帮助婆婆与病魔做斗争。

当时我大弟因肝癌晚期病情危重，我回吉安去看他并给老父亲过88岁米寿生日。我回家第二天就接到北京的电话，说婆婆第二次化疗后情况很不好，白细胞降到了200，而正常人的是4000到7000。公公在电话里的哽咽令我泪下，我临时取消了在吉安与老父亲和家人共度2010年元旦的安排，立即提前返京，在路上孤独一人在焦虑和悲伤中迎接了2010年的新年。

好在我回京后，婆婆的病情有了好转。然而，婆婆在第三次化疗后，白细胞降到个位数，高烧不退。化疗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摧毁了婆婆的免疫系统。数日后，婆婆被推进重症病房，再也没能出来。由于带上呼吸机，婆婆也再没能够与专程请假回京的大雁及其他亲人说一句叮嘱的话。

恩情永在

2006年3月23日，我的生母突患脑溢血去世后，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在婆母健在时写篇关于婆母的文章。我要告诉婆婆，我衷心感谢她为我生育和培养了一个我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丈夫。自我与大雁登记结婚的那天起，她是我丈夫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我要告诉婆婆，嫁给大雁，进入婆家，是我一生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抉择，是我终生的荣幸和幸福。

我要告诉婆婆，没有婆婆的谆谆教导和耳提面命，就没有我过去的进步和今天的成绩。婆婆在我身上倾注了无限的关爱和心血。是婆婆的教导和叮嘱激励我克服困难，勇往直前；使我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婆婆对我恩重如山、爱深似海。结婚30年，婆家一直是我幸福温暖的家。外面纵然有暴风骤雨，婆家永远是我安全的避风港湾。在我成功竞聘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后，婆婆赠送给我的被套和床单，我一直珍藏。每次使用时，母爱都会温暖我们的身心。

婆母和我生母一样，都在83岁那年的3月病逝。我敲下的字字句句都是发自内心对她爱的倾诉：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我下辈子还愿做您的儿媳。

后记

2006年3月我的生母突患脑溢血去世后，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在婆母健在时写篇关于婆母的文章。我要告诉婆婆，我衷心感谢她为我生育和培养了一个我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丈夫。自我与大雁登记结婚的那天起，她是我丈夫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我要告诉婆婆，嫁给大雁，进入婆家，是我一生最重要，也是最正确的抉择。我从2007年5月17日开始动手撰写第一稿。因为工作繁重，而且婆婆身体看似健康，我迟迟没有完稿。

公婆家里从来没有雇过人帮忙，当时80多岁的婆婆每天都在里外操劳。她每年的体检一直问题不大，我们一直认为她身体没有大问题，能像公公一样顺利庆祝84岁本命年寿辰。

2009年11月婆婆查出病情后立即住院手术，公婆开始都没有告诉大雁和我，担心我们影响工作。2010年1月婆婆病危，大雁立即请假回国。期间，我于2月6日春节期间流泪写完关于婆婆的稿件，寄给了《中国妇女》，约定在5月的母亲节期间刊登。遗憾的是婆婆在3月9日去世，没有能够亲眼看见我对她深爱和感恩的倾诉。

由于航班和时差等原因，我在婆婆葬礼的当天下午才从维也纳赶回北京。我2月6日撰写的关于婆婆的文章，由家人代我放进了婆婆丧服的口袋里，捎（烧）给了婆婆。

婆婆去世当天，我代表悲痛欲绝的大雁在给公公及家人的信中写道：

“惊悉妈妈病逝，心如刀割，悲痛万分！嫁入程家30年整，妈妈对我亲如己出，关爱有加。妈妈对我们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我和大雁永生永世铭记在心！

妈妈病重期间，二雁、三雁和高萍白天黑夜轮流值班，精心照料，竭尽孝心。我和大雁在此深深叩谢。

妈妈与爸爸恩爱夫妻60余载，相亲相爱、难分难舍。妈妈已经解脱了病痛的折磨到天堂去了。我们早晚会去天堂与妈妈团聚。我们下一辈子还是一家人。为了让妈妈安心走好，在天国不再为爸爸和全家担心，恳请爸爸节哀。

大雁和我取消了一周的宴请或其他庆祝活动,并将着黑色服装为妈妈戴孝一周。我父亲再三叮嘱请代表他本人隋忠及全家为妈妈敬送花圈，请二雁三雁代为办理。

请代我们告诉妈妈，我们永远爱我们亲爱的妈妈！我们下辈子还做妈妈的孩子！祝妈妈一路走好！妈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大雁　隋翚　于维也纳”

文/隋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