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讲，和世上大多河流一样，家乡的小河沉静、自由，不张扬，名不见经传。若非要说出点出奇的地方，龙溪或许可以值得一提。龙溪，发自禾山深处，穿越重峦叠嶂，然后分蘖流向下游各个村庄。相传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游历于此，见水如龙涎而出，遂挥铁笔在右侧崖壁上写下“龙溪”，世人由此唤之。小河孕于龙溪之怀，是众多支流中的一支。

龙溪之水，抵达家乡时，显得温婉柔情，宛如窈窕淑女。脚步放得越来越缓，越来越轻。缓得像一个闲庭散步的诗人，轻得似小河边悠悠招展的柳条，好像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似的。两岸树木郁郁葱葱，香樟、泡桐、青梨、桃树，虽属不同队列，却错落有致，伫立挺拔的身姿，多么英姿飒爽。风轻轻走过林间，轻轻触碰青翠的枝叶，奏出流水一般的轻吟。林鸟仿佛心有灵犀，轻展歌喉，歌声多么宛转，在林间轻打一个回旋，然后，清扬地飘向了蓝莹莹的天空。等你沉浸在这诗意盎然的意境里，它突然又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换了一个冲锋姿态，浩浩汤汤，刚毅男儿般，穿插过前方一个个碧绿的小沙洲，消逝在你愕然远眺的双眸里。

清清的河水，春夏秋冬，灌溉着两岸的田野，浇濯着种植的五谷，以甘甜的乳汁，喂养着众生灵，给乡亲们带来了五谷丰登、幸福安宁，让村庄得以一代代繁衍生息、发展壮大。而乡亲们，遵循着“日生而出、日落而息”的传统法则，在小河的两岸，凭借辛勤的双手去耕耘、劳作，用善良的心灵去播种、收获，将一个个平平淡淡的日子，打磨成了一帧帧活色生香的图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是相依为命、相得益彰的关系。

少时，我常随干农活的父母去到那里。小河，成了我放飞心灵的一方乐园。我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镌刻下一节节美好的时光。现在想来，我在那里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在坑坑洼洼的泥沼里打过滚，我在青青葱葱的丛草中捉过青蛙，我在高高低低的石缝间寻找过螃蟹。我用蚯蚓钓过河虾，我挥舞锄头挖过黄鳝，我制作网罩捕过鸣蝉。清凉的河水没过我的脚踝，也曾欢悦地流过我整个身体。我在小河里学着狗爬式的游泳，我躲入水底摸着肥硕无比的河蚌。河中的绿藻曾牵住了我的左脚，大大小小的水仗沸腾了我的笑语。看过电视里的跳水镜头后，我也学着运动健将的派头，从两米高的桥头跳入小河中，四溅的水花激起一阵阵欢呼。观赏过别人“水上飞石”的精彩，我多次顶着烈日，捏着一枚枚小石块，在小河边反复练习，直到飞石可以在河面上，一路飞跑出十几个水花。我也曾静静躺在小河边的草坪上，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美好的幻想一点一点洇散而开……

当我蹲坐在小河边，轻轻拍打着河水，漾荡着的一团团水花，总让我有了唱歌的冲动。有一首歌怎么唱的：“小城故事多……”，我却总唱成了“小河故事多”。不过，小河的故事也的确不少。每回忙活得汗流浃背的父亲，叼着一根烟坐在我身侧休憩时，他总会饶有兴趣地给我讲上一两段。比如，明末清初之际，在小河边斗惩飞扬跋扈的马县令；新中国成立后，从小河边走出了少将、高级工程师等一批批优秀人才；借助改革开放的春风，在小河边建起了一座发家致富的皮革厂……娓娓的讲述，跌宕的情节，氤氲阵阵袅绕烟雾，总把我的思绪飘向很远，很远。它们是小河前世今生的描摹，是我生命最初思想教育的启蒙，是我梦想启航的助力剂，至今深深印刻在我的心壁。

忽然有一天，父亲那双有力的大手，把我从小河边攥起，送上了离家求学的客车。我哭着说：“我不去，我跟小河还没玩够呢！”而这显然由不得我了。从此，我与小河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忙碌的工作，生活的打拼，更让我与小河日疏一日。尽管如此，每每夜深人静时分，小河总是不时前来轻叩我的心扉，丝丝滑过我酣然的梦境，成为我梦里最温润的一份牵念。而每次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跑到小河边，四处走走、坐坐、看看、听听、闻闻。时间的更替，自然的演变，虽让小河不断改换着容颜，记忆的点点滴滴，却浸润着温馨的气息，总是扑面而来，沁入肺腑，让人心旌摇荡，久久沉醉其中。

现在，我又一次来到了小河边。新加筑的河桥，新建造的河堤，新拓宽的河床，河面上三五成群拨清波的鸭鹅，河水中皆若空游无所依的小鱼。河的两岸，一座座新楼拔地而起，掩映在绿树繁花之中。不远处，风吹田野，稻浪此起彼伏……面对此胜景，我不由放声吟哦：“无论走到哪里/相距多么遥远/小河/一如一枚精神图腾/始终引领着我/此心永为它流转……”随后纵身一跃，投入到小河久违的怀抱，躺拥粼粼波光，任往日美好时光，涟漪般漫溢而来。

文/刘建锋